十年前,醫生診斷母親罹患「老人失智症」,由初期情緒像雲霄飛車般起伏,到忘了自己名字、身在何方、吃過飯沒……
我的母親──陳哲英女士,今年九十七歲,重聽、失智,因心臟病、小腦萎縮、腦中風、慢性肺疾,臥床三年多。但我每天仍和她打一小時麻將健腦,到公園看花、遊車河,我認為有機會陪伴、照顧她,是我的福分,我深信她和我能成為母女,是上帝給我的恩典,在母親節前夕,以此文感謝勇敢、偉大的母親對我的養育之恩。
耍老大個性海派
離了婚開心度日
母親出生於北京,獨生女。她屬虎,與個性相符,海派,常一副「我說了算」,從小在街坊中當老大,常到鋪子裡買東西請朋友吃,帳單送給她父親。她小時裹過小腳,後來小腳一鬆,心也自由了。功課都囑同學代工,過了一個糊塗又開心的童年。
十六歲時,常跟一位十八歲的鄰居蘇小姐玩,她陪著時麾的蘇小姐去考電影演員,蘇小姐如願考上,她成了蘇小姐的經紀人般跟著到處玩。當時某大報記者長得風度翩翩,蘇小姐與他一拍即合,竟離家出走,私奔去了。
母親則和一位從事醫藥生意的藥劑師結婚,藥劑師的工作得到各省跑,生性豪邁的她也跟著在內地跑,眼界大開。中日戰爭時,媽一人帶著老邁婆婆、年輕的小姑一起「逃難」到租界地。她幹練沉著地處理事情,尤其北方人那種強悍勇敢的作風,讓婆婆與小姑也刮目相看。就在此時,為這個家犧牲奉獻的她發現丈夫有外遇,一氣之下也沒要「贍養費」,就要求簽字離婚。
當年媽三十三歲,一個人,毫無牽掛,在上海「印鈔局」工作。每天看著鈔票印出,所以造成媽對錢這玩意不太在意,她開開心心過日子,也常和朋友去「跳舞場」玩。一天在跳舞場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媽請服務生遞紙條上去,問那人是否認識蘇小姐,那名記者立刻走向母親,當年的小記者已成為總編輯。
母親常說,她的貴人在她三十三歲出現,正是那位總編輯,那時他已與蘇小姐分手。從那時起,他改變我母親的一生,他是我最崇敬的父親。父親在十七年前以九十七歲高齡離開人世,但他的恩慈永留我心。
三十三歲遇貴人
讓八歲孩子管家
父親出身書香門第,北大英國文學系畢業,愛攝影,會說上海話、廣東話、英語、國語,晚上在星島日報上班,白天在華商廣告公司兼差,還辦雜誌,非常忙碌。
民國三十六年,母親剛到香港,不會說廣東話,卻可以和鄰居打麻將,和只會說廣東話的佣人順姊相處了十七年,直到我們來台灣。
每天在牌桌上的媽媽覺得空虛,常去孤兒院,想認領小孩。我的生父因環境太苦,把排行老八的我送人,於是八個月大的我被送給了三十八歲、渴望兒女的母親。
媽很嚴厲,從小訓誡我:「我說這桌子是圓的,它就是圓的,就算是方的,你也要說是圓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深信她非常愛我和爸爸,不過是用「打是疼,罵是愛,急了用腳踹」來表達。
我從小最恨「麻將」,因為「麻將」奪走媽媽對我的愛,她沒時間關心我,她說:「你三歲就會到鄰居家替我找牌搭子,多懂事啊。」我八歲會管家,順姊向我報告每天的家用,媽把家讓我管,她只要每天打牌即可,甚至連我爸的情報員身分她一點都不知情。
我四十歲做媽媽,媽做了外婆,少打牌了,生活重心轉向照顧外孫女。一年後九十七歲的父親過世,母親失去共同生活四十七年的老伴,常常哭,幸好有家人在身旁,慢慢走出悲傷。
失智還能到處玩
衛生麻將天天打
十年前,醫生診斷母親罹患「老年失智症」,由初期情緒像雲霄飛車般起伏,到忘了自己名字、身在何方、吃過飯沒,也發生過不斷把東西扔出再撿回、咬人、打人、罵人、半夜大叫等情形。有時一遍遍訴說往事,有時又能條理分明的和我談事情。
年輕時愛玩的母親,九十多歲了,每天一早就問我:「寶貝,今天有什麼節目?我們上哪兒去玩?」我每天帶著她到處玩耍,買菜、逛公園、賞花、看醫生、訪親友、遊山玩水,星期天到教會做禮拜;每一、兩個月聽京劇、京韻大鼓、相聲,唱詩歌、到爸爸的墓園。每天半小時到一小時的健腦「衛生麻將」,媽還嫌人打得慢。
兩年前媽因腦膜下出血,左腳不能動、三天不講話、嗜睡,要立刻動腦部手術,九十五高齡風險大,但經榮總黃大夫開刀後,手腳能動、能講話。我自己罹癌三年,復發兩次,沒流一滴眼淚;但為了母親,真急壞了,幸好良醫幫助,我媽又過了一關。
在寫這篇文章時,我寫一段落便念給她聽,講到她小時候,母親流淚了,像孩子般哭倒在我懷裡說,她的餘生要喜樂,向上帝禱告,為家人、教會兄弟姊妹代禱,要感謝醫生。
她囑我要善待在她身邊幫助她的印尼小姐,尤其不忘謝謝她的女婿菲立普。他倆言語不通,卻能相處二十九年,媽住院時,半夜直喊菲立普的名字,因為爸走了,菲立普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是一家之主。
說著說著,媽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大叫:「我胡了,我胡了,我單釣二筒,給錢,我自摸的。」這就是我那可愛的老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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