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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志聰

天色慢慢透亮,像神明慈悲的眸光。

 

鐘鼓齊鳴,鞭炮聲劈哩啪啦響。各神轎及陣頭陸陸續續抵達大廟埕,按照號次依序排列,等待吉時出發,為人間消災祈福。朋友家中祀奉的神明亦參與繞境活動,我閒閒沒事便跑去湊熱鬧。扛神轎、舞涼傘與敬香……等等儀式,事前得先經過練習,我臨時抱佛腳,在旁依樣畫葫蘆,然時間短暫,又或許神佛緣過於薄弱,因此一樣也學不會。朋友看我缺乏參與感,於是派遣了駕駛「涼水車」的任務給我。除了載飲料、餐點及迎神器材之外,舉凡工作人員走累中暑腳扭到,統統可上車調節體力刮痧或貼膏藥,像哆啦A夢的百寶袋一樣。

我們前面的神轎途經某宮廟謁駕時,兩造乩童的神情突然特別振奮,掌風揮舞得格外帶勁,互動熱絡。朋友說這兩位神明的交情應該是非比尋常,難得移駕到對方廟殿,總要敘敘舊吧!尤其神祇修得正果時受封的頭銜有大有小,階級大的帝君、觀世音菩薩或媽祖蒞臨比祂小咖的廟宇,小神附身的乩童通常親自走到廟堂前迎接鑾駕,該有的禮數不敢怠慢,所謂禮多「神」不怪,因為他們得道成仙前也是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

一路上,不時有虔誠的信徒跪伏在地上,等候「鑽轎腳」。威武勇猛的八家將先抖動手上刑具,鏗鏗鏘鏘,似乎在警告附近的孤魂野鬼儘速迴避,切勿輕舉妄動;然後代天巡狩的神轎自信徒頭頂舉抬而過,消災解厄去霉運,趨吉避凶。

只是有時鬼魅的怨念太深了,前世今生的業障糾葛難解,非得要搞得陽世的人寢食難安,心神耗弱,甚至生活得跌跌撞撞不可。然而鑽過轎底之後,捉弄他們身心靈的鬼魅遠遠看了,或許會認為神祇跳出來處理了,心存顧忌,自然會有所收斂,不敢多加造次了。

神明的本事不只威嚇或收伏髒東西而已,教化人心顯然也有一套。具乩童身分的朋友在繞境途中突然起乩,並示意神轎停止行進。正當大家一頭霧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時,一位負責敲打鑼鼓的少年囝仔神色恐慌地跪跌在地上,對著乩童猛磕頭喊求饒,嘴裡不停說著再也不敢喝酒啦!原來他太貪杯了,喝到醉醺醺而導致行為失態,神明看不過去,親自降駕訓斥他。這麼一來,幾位正處於微醺狀態的轎班成員彷彿如夢初醒,趕緊洗把臉,乖乖地扛神轎、舞陣頭去了。

迎神隊伍之中,有不少人手持拐杖,另一手挽著謝籃,扮成「土地公伯」的模樣,在每家的香案前鞠躬,幫信眾祈安納福。而大部分人家也不吝用紅包袋裝幾個銅板放入謝籃,以示答謝。這景況在比較大型的繞境場合中時常看到,也算是迎神文化的特色之一了。

中午休息吃飯時,有位「土地公伯」就坐在我們隊伍旁休憩。他取下頭套,竟是位已白頭鬃、皺紋縱橫滿臉的歐吉桑。他取出自備的餐點出來吃,一口麵包配一口白開水,看了令人感到微微心酸,年歲一大把了還出來遭受風吹日曬,吃的又寒酸。我舀了一大碗香噴噴的飯湯給他裹腹,他除了再三言謝,也和我聊了起來。歐吉桑說他平時從事資源回收,也就是俗稱「撿破爛」的工作。逢廟會旺季時兼差扮土地公,掙些結交善緣的小紅包。運氣若好些,和輕微中風的「牽手」省吃儉用度日不成問題。我本想問歐吉桑沒有兒女嗎?若是有的話,何必如此辛苦地拖老命討生活?但我卻又怕會不會刺痛他心裡尚未癒合的傷口,最後踩煞車,把疑問吞回嘴裡。

歐吉桑抱怨夏天穿戴著土地公的打扮,那可真是熱得要人命了,加上動輒一天得在豔陽下走上數公里,可一點也不輕鬆。他調侃自己年歲漸大,不中用了,頂多天黑就得休息了,但是還不想退休,因為要活就要動,再老也一樣。他又說有時候人鬱卒心情差,不過離各路神明那麼近,冥冥之中,心境總能由渾沌轉為澄明,感覺人生處處有出口,而這是用再多金錢也買不到的莫大福分呢。

接近傍晚時,在廟埕看到很多乩童持法器拚場,有的以劍鋒剖舌頭,有的持尖銳的刺球不停甩向後背,或者用針刺穿雙頰或腹肌,鮮血汩汩而流,藉此展現神祇無遠弗屆的神威。據說神明附身時,無論法器在乩童身上如何刺扎砍劈,因有神靈護體,因此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的,而且事後只要在傷處噴灑些酒精,隔日便能消炎,再一、二日可迅速痊癒。

湊了一天的熱鬧,熾烈的陽光曬紅曬痛了脖頸與雙臂,身體疲憊至極,然而內心卻如朝聖般亢奮莫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適與自在,形而上的感覺極為奇妙。晚餐後,所有神轎和陣頭要進入主廟拜謁和表演,平安繞境進入了最高潮,小鎮的街道被煙火與炮陣妝點得宛如不夜城,人潮洶湧,民心沸騰,宗教的魅力與狂熱著實讓我開了眼界。

午夜,平安繞境告一段落。回家時,經過那條闃暗的夜路,以往大多快速通過。這回,感覺心神光明飽滿,眼前猶如朗朗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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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