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節日的晚上,他就像個隱形人,吃過飯,走了,好像沒來過。
我小時候,有好幾年時間深信不疑,這個世界上,每個家庭的爺爺,在節日的晚上,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都會離家出門。他離開的時間抓得很巧妙,總在奶奶起身到廚房裡端湯補菜的時候,突然推開椅子起身走人。
說也奇怪,大家都知道爺爺要出門了,但卻像說好了一樣,裝作沒看見,動筷子的動筷子、閒聊的閒聊,爸爸挾菜往我飯碗裡放,說「多吃一點」,目光迴避爺爺的身影。沒有人向他道別,沒有人問他要去哪裡,什麼時候會回來?他就像個隱形人,吃過飯,走了,好像沒來過。
奶奶端湯若無其事
而等奶奶端著大湯鍋出來,看見爺爺的空位子和杯碗,也不吭聲,只是笑著對我們招呼,「來喝湯吧,燉了好久呢!」
我從沒想過要阻止爺爺離開,事實上,我還滿希望他趕快走。說真的,爺爺在的時候,家裡難掩抑鬱氣氛,爸爸和伯父臉色都不好看,更別說奶奶了,有爺爺在,我沒看見她露出過一絲笑容。
但等他一走,全家解禁。爸跳起來,拿出帶來的好酒,大喊,「來,大家喝一杯吧!媽,一年到頭不容易啊,我敬您,我們都敬您!」大伯父找出麻將牌,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新鈔,「媽,來贏錢啊!」
在大家的湊趣下,節日的夜晚,總是過得很熱鬧。爸爸他們想方設法的放水,好讓奶奶在牌桌上贏錢,奶奶哈哈大笑,給我們小孩子吃紅。好像沒有爺爺在,這個家才有笑聲。
父親揭密流淚有恨
我高二那年,奶奶過世。爺爺把房子賣了,拿了錢,行蹤飄忽,只有缺錢的時候才會現身。我家和大伯家經常聚餐,但無論過不過節,爺爺都不會回來。
奶奶去世,對爸爸來說,像是禁忌解密一樣,他終於能坦白說出真相。爸說,爺爺在外頭另有一個家,情人給他生了一個孩子。每次過節,爺爺在家裡吃上半場晚飯,又到情人那邊去過下半場。爸爸講到這件事,既痛恨又憤怒,流著眼淚說:「要不是媽媽願意忍,誰也不想見到他!他自以為這麼做很公平,但卻沒想過給媽媽帶來多大的痛苦!媽媽半輩子都在忍耐他這個只待上半場的混蛋老公!」
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爺爺被檢查出癌症末期。爸和伯父出錢讓他住院,卻很少來探望他,非來不可的時候,也總是看看就走。
最後除夕無法回家
那年除夕,爸晚上值班,抽不開身,媽把晚飯裝好,讓我送到醫院給爺爺吃。我去了一看,好幾張病床都空了。護士說,情況好一點的病人,都被家人接回去過年,醫院也願意讓他們回家,對時日無多的絕症病患來說,能和家人多一分鐘相處,都很珍貴。
那個晚上,我一個人陪爺爺吃年夜飯。媽做了幾樣奶奶常做的年菜,最後還有一小鍋熱騰騰的雞湯。喝湯的時候,我看見爺爺對著碗裡的雞湯遲疑了一下,慢慢舀了杓湯水,送進嘴裡,嘗了嘗,抬頭對我說:「很好吃,有妳奶奶的味道。」我很想提醒他,他總在奶奶上湯前走人,從沒有喝過奶奶烹煮的雞湯。但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我不知道爺爺另外一個家庭後來怎麼樣了。但在他病重的時候,在這樣節日的夜晚,當他只能在病床上過他的上半場和下半場的時候,身邊只有我這個不怎麼親近的孫女在。
農曆年後不久,爺爺就過世了。我一直想,或許爺爺是去另外一個世界,過他的下半場去了。
小玉╱新北市(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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