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政達
晴朗的時候登上蘭嶼島,沒過多久,就會看見曬飛魚乾的棚架,在陽光和海洋充盈的南國,黑潮帶來的飛魚漁汛,一直受到達悟族人的期盼。春季來臨時,他們舉行招魚祭,等待著出海豐收。
但有一種東西,達悟人並不期待。他們對死者一直存在著深深的恐懼,也衍生出種種的民俗禁忌。譬如,傳統的達悟族人認為,若有人在外頭發生意外,他的遺體就不能回到家中,也必須遵照習俗迅速地下葬。
有一個蘭嶼的兒子,年輕時也和其他年輕人一樣,來到台灣本島工作。後來他得了癌症,住在花蓮的醫院裡,眼看病情已無法好轉,這個兒子透過醫院的志工表達,他有兩個心願,希望臨終時回到家裡頭,同時能有個基督教的安葬禮。
志工師姊把訊息帶到蘭嶼,兒子最後的心願卻在家中引起了革命。他爸爸是個老式的長老,堅持不能讓兒子回家,於是,就展開了兒子漫長而艱苦的哀求。
兒子在病床上,用僅餘的氣力寫信給爸爸,回憶起小時候看著爸爸和哥哥們坐船去捕飛魚的往事,飛魚乾帶著他編織過許多的童年往事。「我從那時候,就很崇拜如同飛魚一樣有力氣的爸爸,」兒子寫著,「你們放心好了,就算以後我變成了鬼,我也不會害你們的。」
在另一封信裡,這個兒子寫道:「我以後會回來託夢,帶領著飛魚的翅膀來到族人的腳跟前。」而他想要的,只是一名牧師的賜福和禱告。
那個蘭嶼家族如何在辯論和痛苦的糾纏,度過一名兒子的生離死別,我其實無從得知,我是在那名志工師姊的口中得知這個故事。蘭嶼傳說著一個故事,跟飛魚和疾病有關,就說早年達悟族人不懂飛魚的吃法,染上了疾病,有一天一名漁夫夢見黑色的飛魚神,傳下了正確的吃法,從此蘭嶼人才有了飛魚乾的發明。那時,我開始想像,那個想像飛魚一樣回到蘭嶼的兒子,會不會也做過這樣的夢。
他的家族在痛苦和違背祖訓的恐懼中,選擇讓兒子返家,但雙方也有妥協,當兒子斷氣時,兒子就必須立刻抬離家中,到墳地進行儀式,那一刻,陪在身旁的師姊難以抑制地流下了眼淚。但是,並沒有牧師在最後的時刻現身。
說起來,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現在的蘭嶼,長翅膀的飛魚照常來訪,隨著家族長輩的凋零,也沒有多少人記得這個兒子了吧,但家族的傳統聽說仍持續著。多年後,我和師姊聯繫,回想起這個故事,我問道:「那個兒子後來有回來託夢嗎?」師姊說她不知道,「但我倒是常常夢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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