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

最後一次見父親,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被病魔折騰的他孱弱地坐在涼椅上,對我說:「阿華,幫爸爸熱碗粥好嗎?」這是近一個月來父親發出最有精神的聲音。他最愛吃的就是廣東粥了,有家鄉的味道。沒想到,我粥才正熱好準備端過去,他卻已回老家去了。要我離開客廳去熱粥,其實是父親的藉口吧。

 

父親的一生悲慘,不過他一定不願我這樣形容。二十一歲那年的某個早晨,父親在出門買豆漿的路上被國民黨軍隊抓來台灣,體格強健的青壯年無疑是最佳人選。從廣東到台灣,相隔好幾百公里,這一來,從此便再也沒回去過了。他的母親呀、父親呀,甚至未婚妻都在等他呢,那年代是不允許與對岸聯絡的,我能體會探聽不到任何消息的父親絕對是絕望無比,沒了希望,沒了依靠,甚至連回家的可能都不敢想,是不是該落地生根呢?但是他等待著回家呀。

政府給了他一個工作,基層員警,與當時的台灣人相比是比較好的,就領著薪水過日子得過且過吧,也只能這樣走下去了。五六年過去,將近而立之年的父親透過馬來西亞那邊的人打聽到老家的消息,沒想到爸爸病逝了,未婚妻也不等他了,嫁給隔壁鄰居,哥哥也被捉來台灣了,只是不知道他人身在何處。多麼令人心碎的消息,父親絕望之餘也只能死了歸家的心,在台落地生根。

父親遇到母親這位純樸的採茶姑娘後便組了家庭,生了七個孩子,單靠基層員警的微薄薪水自然是不夠的,年僅13歲的我與大哥便開始打零工掙錢,沒有太多的時間能夠與父親相處,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始終生疏且具有威嚴。長大後,與父親熟識的機會自然更少了,對他留下的印象只剩下小時候他帶著我到處尋找燒餅,而且一定要是碳烤的。常常我們走了好幾條巷子,穿梭在不同的眷村,為的是尋找父親家鄉的味道,他操著一口濃濃的口音對著我說:「阿華,這燒餅的味道要記住,爸爸小時候就是吃這種燒餅長大的,爸爸好懷念家鄉啊。」從我認識父親以來他始終沒有掉過一滴淚,他很少跟我們提起家鄉的往事,母親說他年紀大了之後便不願再提了,我心裡酸酸的,同山一樣威武的父親內心藏著許多惆悵,可惜的是我們也無從幫起,或許父親的一生,只能聽天由命。

父親走了的這二十八年來我也組了家庭,養大了兩個女兒,近幾年退休後我每天清晨都騎著腳踏車出門,尋找位於台北街弄裡的炭烤燒餅。當年的許多眷村都消失了,那些燒餅店大都不在了,不是老外省已經離開了就是沒人願意接手,很難得才找到一家味道比較相近的。某天早上,我買了幾塊帶回家給女兒吃:「這燒餅,味道如何呀?」剛大學畢業的女兒吃了一口後回答:「很普通呀,就一般燒餅嘛!」「胡說,這味道可是爸爸小時候常吃的,用碳火烤的呢,現在很難找到了,這燒餅有妳爺爺的家鄉味。」哎呀,沒想到我也做著當年跟父親一樣的事。

不是這燒餅本身有多好吃,特別的是這燒餅的味道啊!這味道對於父親來說代表家鄉也代表著惆悵;那麼對於我來說,便是代表父親、代表童年了。我想,也許父親始終都不願把那些悲傷的過去留給我,但也因為如此,他帶著我吃過的燒餅,殘留口中的,盡是滿坑滿谷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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