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政達
要做一鍋馬鈴薯燉肉,起初要有一顆馬鈴薯。
起初,我發現有一顆馬鈴薯躺在冰箱內,孤獨地占據冷藏庫的一個角落,像是在對我招手。我怎麼能長期忍受這種誘惑,終於將馬鈴薯整顆放進鍋子,等水沸騰後,馬鈴薯的皮在鍋內逐漸剝落,透露出一種接近乳香的味道。
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沒有打定主意,該如何吃這顆馬鈴薯,我試著加進豬肉塊和蘿蔔,不知何處來的靈感,又放進了醬油調味。這時,馬鈴薯不再只是一顆孤獨的植物,反而已接近我常在電視節目上看過的「馬鈴薯燉肉」。
「馬鈴薯燉肉」是日本關東地區的家常菜,過去我們在日劇裡領受其風味。日本人把這道菜當做他們的鄉愁,我常不知其所以然,然而,當我煮熟了一顆馬鈴薯,那圓滾滾的身軀就以它受熱的犧牲告訴我,那種自然散發的乳香,讓人想到家。
有位名叫茱莉亞的媽媽說,馬鈴薯燉肉是他爸爸的鄉愁。過世的爸爸是東北人,來到台灣才結婚生子,她爸爸常常一個人搞一鍋馬鈴薯燉肉,香是非常香的,也不招呼其他人,就開始吃起來。我問茱莉亞:「馬鈴薯燉肉不是日本人的菜嗎?」茱莉亞回答:「日本人曾經占領東北,所以後來馬鈴薯燉肉也變成了東北人的菜。」菜肴是隨著侵略和殖民的進程而轉換的,像是越南有法式麵包和咖啡,或是近代台灣人熱愛的壽司。我想像著張學良晚年住在新竹縣五峰時,常要紅粉知己趙四小姐煮一鍋馬鈴薯燉肉,兩個人就著楓葉吃起鄉愁,可以吃上一個禮拜。
最近一次她吃到這道菜,卻是讀高中的兒子煮的,也是從櫥子裡的一顆馬鈴薯開始,當水煮沸,馬鈴薯潔白的內心開始軟化,最後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鍋馬鈴薯燉肉。茱莉亞說,她確定沒有人教過兒子怎麼做這道菜,也許他看過祖父做了這道菜,「也許,是基因還是天性的呼喚。」
我說,我的感覺是,馬鈴薯燉肉是非常適合男人的一道菜,也許一開始在那個地方有一個男人面對著一顆馬鈴薯,也像我一樣想知道煮熟的馬鈴薯是何種味道,但他不願意馬鈴薯孤零零地存在著,其他的材料一件件地加進去,紅蘿蔔和洋蔥都來了,醬油和各種調味料也不缺席,原本只是土壤裡一顆孤獨的馬鈴薯,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進到了人們的肚子。「一起初,一顆馬鈴薯也只是孤獨之心。」我說,「一鍋肉,很像一個家的建造和完成。」
聽完我這番道理,茱莉亞略有所思,說道:「你說的是男人,而不是馬鈴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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