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海浪輕拍船邊,如戀人絮語,文人總愛吟遊大海忘憂。只是,不曾討海的人,無法想像海上風雲詭譎。韓國歲月號翻覆事件,是人禍,也是低估了海的無情。
我在南太平洋海域大型圍網船上實習時,有次遇暴風雨,船上除了韓國漁撈長受過正規的海事訓練,其餘都是從中國農村找來的烏合之眾。無視外頭風狂雨強,大夥兒躲在船艙內休息,音響開到最大聲,把漁船當成海上璇宮,無比歡樂。韓國船長氣炸了,緊急鳴鈴,將全體集合在甲板上淋雨並痛斥一番,就算不透過翻譯,從他罵到青筋暴露就可以感受事態嚴重,彼此面面相覷。
擔心船翻 翻肚青蛙沒救
輪機長趕緊下錨,船員們各拿水桶和畚箕,舀起甲板上四溢的水花,就怕沉船。我在駕駛艙上緊張地用無線電跟岸上聯絡,同時觀察著窗外船頭前桅的動靜。茫茫夜裡,海上的黑是一片混沌,三層樓那麼高的滔天巨浪猛烈地將船隻打得不斷顛簸,我的心臟狂跳,就怕船翻如倒覆的鍋蓋,就算來得及穿救生衣,也難保不會被卡在船中,如鍋底翻肚青蛙一樣成了受難者。我慌忙中趕緊向駕駛艙的神明上香,大念佛號。幸好菩薩保佑,暴風雨折騰了幾個鐘頭總算趨緩,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
隔日清晨雨過天青,浩瀚海面上的彩虹橋,異常美麗,想起昨夜生死一瞬間,船員們發誓以後遇到海象不佳時都不敢偷懶了。
心肌梗塞 船長客死異鄉
只是死神向來出其不意,並非船難才能取人性命。一名印尼漁工到外海的小島上採集檀香,被蚊子咬了,回到船上忽冷忽熱猝死,疑染瘧疾,船長趕忙打無線電求協助。船一靠岸,打開冷凍艙,只見該名印尼船員的大體跟其他魚貨混擺,當印尼老鄉把他的大體合力搬出冷凍艙時,還一直喊著Ya An La!(我的阿拉啊!)經過家屬同意,決定將該名船員火化後再將骨灰送回。我開著小貨車將退冰的大體送到山上,土人架好樹枝把大體放在上面,再點汽油火化。盼他一路好走,我在遠處燒了幾疊從唐人街買來的紙錢,希望他上黃泉路前帶些打點鬼差用的零錢,畢竟「賄賂」這一招在他的國度也挺管用的。大體焚燒時,樹枝劈啪作響,火星子不停地在黑夜亂竄,土人和樹枝的影子交錯搖晃,印尼船員的靈魂彷彿在熊熊烈火中跳出了軀殼,竄入陰森森的樹叢裡。
有人就地火化,有人非得落葉歸根。一回在岸上工作,無線電傳來惡耗。一位來自小琉球的蔡姓船長,不幸因心肌梗塞而過世。公司派我協助處理,我僱了一艘遊艇前往殮收船長大體。身平頭遭坐遊艇,船上華麗的木造裝潢、昏黃的燈光和各式七彩洋酒和熱帶水果,好像在拍美國的《海灘遊俠》影集。只是,同船的不是金髮美女,而是舖著冰塊的帆布袋,裡面正是船長大體,茫茫海上,孤星冷月格外寂寥。
依家屬所託,在船長大體旁擺一碗腳尾飯,飯插三柱香,向海上念著:「船長返來喔!」盼他魂魄緊隨歸來。
返回岸上,後續事宜接踵而來,我站在驗屍房外,想到船長一輩子以海為家(以往琉球人未成年時就上船討生活,為了承續香火,很多人16歲就結婚生子),鋌而走險,總想幹完這一票就收手告老安養,卻每在魚季來臨,又重返汪洋淘金,萬萬沒想到臨終也在海上。走了三魂,強屏住七魄,船長等到家人到來,才讓鮮血隨著一片哭聲從七竅中湧現。我不禁也流下了眼淚。
送別家屬,看著棺木隨著貨品上機,飛升至與天堂最接近的上萬呎高度,討船人啊,從此與那一片汪洋訣別。
吳不語╱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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