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美
這些年,我的身體積極與我對話,以症狀隱喻,以疼痛演繹,詮釋我、類比我。身體是神殿,那隱匿在膚髮皮屑中的細瑣異變,暗藏著參不透的玄機,我仔細傾聽,如聆神啟。
英文以gift形容擁有天賦如同獲得造物主的禮物,我猜想那些細微病痛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天賦和禮物,交互指涉我生命中的光明與暗影。若不是它們如此喧囂,我不會發現縈繞在心底深處的低語。這上天的賜予,無論好壞,我概括承受。
逆流
有一條神祕河流,在體內奔竄流動。
河水時而靜默蟄伏,潛居遁形於湖海內;時而激躁沌雜,在衝撞翻湧中蘊積能量,向上噴發如火山熔岩。一條喜怒無常、任性叛走的逆流。
每當逆流降生,我以灼熱的胸口苦笑迎接,感受炙痛如慶典煙火在內裡陣陣迸放,應和著呼吸的韻律,一次又一次提醒我,它鮮明且暴烈的存在。
內視鏡裡,赭紅潰瘍的食道則是逆流曾經在場的證明,不同深淺層次的橙紅褐黑,在甬道的皺摺裡堆疊挨蹭,不甘寂寞地向世人揭示著一段被封印掩埋的記憶。
據說逆流的成因,來自於生活習慣的敗壞:進食太快、咀嚼不完全、吃得太飽、暴飲暴食、食物過於刺激……等等理由,逼使胃液不安於室,強行潰堤,氾濫成災。那酸烈的屬性腐蝕了渠道,以致瘡痍滿布,創痕累累。
為了馴服這頭猛獸,我時時提醒自己,進食時務必放慢動作,細細咀嚼,同時在心底默數:一、二、三……直至三十二下,感受食物歷經拉扯撕裂,支解為碎屑後再加以研磨,終至消融於口水之中幾乎化為無形,才敢放心地送入喉嚨。其恭謹虔心如同進行一場洗滌淨化的儀式。
對食物有異常欲望的我,必須謹守分際,不再冷熱不忌,油腥不拘。咖啡、茶、酒等歲寒三友被迫絕交,酷愛的甜食忍痛割捨,咖哩、辣椒、酸梅等辛嗆酸辣刺激物列為拒絕往來戶;連竹筍、甘薯、柑橘類等高纖維可疑物亦敬謝不敏。
即使如此嚴格控管悉心呵護,逆流仍時時降生,頑強如崖壁上的野花,自圍堵的縫隙間汩汩奔湧,流淌在心上。沉重鬱結如揮之不去的心事,伴隨急劇的胃絞痛而來,蝕刻著我的耐性與毅力。
個性影響疾病,疾病隱喻人生,後來我發現,每個人皆有終其一生與之對抗的牢籠。而我面對的是一場與人格特質的爭戰。
我總忽視內在鼓聲的躁動,以致渴切太久胃壁激憤自戕;好不容易獲得所求時已心悸昏瞶手顫腳抖,以致狼吞虎嚥囫圇吞棗,錯失從容品嘗的自在。要的太多,以致貪食過度、消化不良;暴飲暴食,反招致厭食,竟對於擺在眼前曾經奢望的全失去了興致。
貪愛的人常有暴食的習性,拒食又往往源自於過度壓抑的反撲。於是更加飢腸轆轆,迫使胃酸分泌更盛,引發惡性循環。
當我大量吞進食物,是否以為能將急躁的情緒一併大口征服?是否藉著低頭迅速進食以躲避不必要的人際關係?是否將暴衝的背景配樂錯認為生命的主題曲,且身體力行反覆播放?是否藉著進食時腦內分泌的幸福感麻痺現實的惶惑不安,以致工蟻般孜孜不息不知節制?
我吃故我在。我們對待食物的態度,顯示出我們與自己的關係。人是一切的總和,不僅表現於選擇的食物上,同時也體現於面對食物的心態。
非關優雅,而是一種態度。我必須銘刻在心。
過敏
曾經,我熱情擁抱陽光,享受烈日下汗水淋漓的快感。那時,偶發的曬傷紅腫乃至水泡只是戰利品,提供友人揶揄談笑時展示炫耀。
在豔陽的光照下,心中的坑坑疤疤被炙烤得更為灼痛,但我猜想那是社會化的必經歷程,人體自有健全的免疫抗體以抵禦外侮,歲月沉澱下皮膚的修護功能亦將發揮功效。雖然,我發現自己體質與別人稍稍不一樣,我對於太過浮誇的高溫表情常覺得刺癢,對漫不經心言不由衷的言語特別容易起疹子,偶爾厭憎在眾人面前無端亢奮或畏縮而變得陌生的自己,總是對潛藏陽光下的紫外線傷害耿耿於懷。
為了與這世界和平相處,我積極塗抹各類藥膏,分析所有可能的過敏原,以矯正不合群的孤拐體質。我觀察健康膚色的人在不同光線溫度下的變化,模仿正常人在壓力刺激傷害下的反應。我時時自不同角度審視鏡中膚質狀況,以他人眼光檢測自己的形象,並積極抹藥矯治紅腫面頰以及爬滿全臉的刺麻感,讓言行舉止符合世人期待。防微杜漸,除惡務盡,好讓自己適應這因溫室效應愈益古怪的氣候。
詎料,藥物中的類固醇成分讓皮膚更薄,更脆弱,惡化至不可逆的地步。在一次小琉球機車環島中,因應烈日暴戾且長時間的照射,我發狂似每小時強力補搽藥膏。直至整張臉似被火灼傷般,發出紅腫、麻痛、刺癢、脫皮、起水泡,甚至流膿等求救訊息,告知超載的藥物副作用已不堪負荷。
從此,我那薄薄的面皮徹底地覺醒,動輒以各種症狀大聲宣告它的喜怒,且大舉反撲,自我手中強行奪走掌控權。我的臉無時無刻不泛潮紅,警醒矯枉過正招致的反作用力。儘管門戶緊閉,厚重窗簾透進來的一絲絲微光仍足以令我臉頰刺痛發疹。我必須慎選清潔用品,杜絕香料色素酒精等添加物,以遏止麻癢脹熱蔓延全身的不適感。即使夕陽西沉,光線昏黃,我仍全副武裝,帽子洋傘等配備齊全才能外出,否則勢將付出更大的代價。
因此,我對過度明亮的環境特別提高警覺,對太溫熱黏膩的氛圍總是心存質疑。對人際互動時而熱血沸騰,時而嗤之以鼻,常常感性過了頭,又旋即冷眼以待。總是戰戰兢兢,揣測人們行為的構造組成、背景成因、象徵意涵與影響;往往在尋常對話後徹夜難眠,憂心自己在無意間亦成為戕害別人肌膚的紫外線。
我日益厭棄我那嬌弱的臉皮,對於自己防範過敏的神經質舉止十分過敏。我只好尋求支援,但醫師覺得莫名其妙,指稱除稍微泛紅外一切皆好;有的醫師卻搖頭深深歎息,說早已無藥可醫,能控制得宜已屬不易;有的醫師則心意不決,這週推斷是陽光過敏症,下週卻賭氣說是異位性皮膚炎。
而當我漸漸成為一名難搞的人,在小館子因冷氣風向頻頻換位,在連鎖咖啡館因紫外線燈刺痛臉頰奪門而出時,我開始能理解那些群體生活適應不良的突梯舉止。如同理解一名在陰天戴帽又撐傘的人,絕不只是「怕曬黑」那麼簡單的原因;如同試圖去理解憂鬱症被陰濕情緒占領生霉,絕不是「轉念一想,海闊天空」這樣單純。
有一派另類療法認為,疾病痊癒的關鍵來自對疾病的包容與原諒。後來我停止徒勞的矯治,當過敏發作時,不再勉強用藥壓抑,而是順其自然,靜待身體的免疫機能慢慢修復。也許那是我之所以為我的成因,無論先天基因作怪,或是後天藥物使然;無論是刺癢發疹的過敏症狀,或是由逃避日曬高溫衍生的種種神經質舉措。
疾病是我的延伸,詮釋了我與世界的關係。一切無所遁逃,只能接受。
近視
身為一名高度近視患者,我擁有個人專屬的風景。
除了格外濛渺晦暗不確定的景物以外,我看見異次元景象。有游離漫步的透明變形蟲、飛竄似流星的小黑點、大片色塊上定睛聚焦即可成形的鐫刻立體花紋,以及黑夜疾馳的車窗外暈染成碩大黃色光盤的路燈,交疊錯落成夢幻的柔焦特效,都是我飛蚊症加散光的眼中獨特而綺麗的幻境。
戴上隱形眼鏡後,異象霎時四散遁走,世界變得清晰銳利,節奏明快。透過眼鏡望見的世界,我原以為與他人並無不同,可是我變得敏感多淚,分不清是眼球被他物附著的異物感抑或天性多愁善感使然;即使所見景色灰濛濛,亦無法推斷是淚蛋白沉澱的結果或城市惡質空氣氛圍所致。我宛如灰姑娘般斤斤計較配戴眼鏡的時限,因而感覺午夜萬物皆布滿末世放縱又惶惶的威脅感。而始終充血發紅不曾痊癒的慢性結膜炎,以及動輒頭暈目眩的症狀,在在提醒我看得太過清楚的世界有礙健康。
迫不得已戴上厚重的塑膠眼鏡時,明明旁人看來不偏不倚,我卻習慣將眼鏡向右挪移,使眼鏡略微歪斜偏向右臉。照相時無論我如何勉力面對鏡頭正襟危坐,卻總被攝影師糾正微側向一邊的臉部。根據醫師分析,我的視角略微傾斜,以致無法目測出精準視中心,才會朝著自以為是的正中央焦點,歪斜著。
這才發現世界並非我所想像,我所丈量所倚重的中心準則,在別人眼中竟已偏離正軌。
母親的眼前出現一道青藍色的物體,狀如閃電,位於左眼視野中央,如影隨形,遮蔽大半人事景物。她必須移轉焦距或改變角度,才能看清楚閃電背後的真實,因而時時被其所惑,看不清眼前形體及色彩。然而魔魅閃電似位於神奇百慕達三角洲,即使以精密儀器掃瞄亦無法使其現形,醫師無從治療,只能推斷視網膜退化所致。
那是母親的專屬風景,如同她一生無以名狀的愛憎,總在不經意間騷動迴旋,除了她誰也不能理解。
朋友罹患輕微的「色弱」,無法辨別紅綠兩色,若不是現代醫學客觀的檢測,他不會發現眼中所見的美麗世界與旁人的落差。而他的因應之道十分簡單,記住世人認定的顏色,將之轉化為心中的原色。他必須保持警覺,在自我認知與他人認同之間來回擺盪。
逐漸成長後,我訝異許多人和我一樣,皆困在雙眼局限的視界裡,看不見他人的天空。這世界如此詭譎雜沓,有虛幻閃電遮蔽所見,有迷離色彩魅惑人心,有散射光線幻化物體,還有近視遠視亂視斜視老花飛蚊症青光眼交織而成的心障魔網。然而我們仍如此安適自在地活著,或渾然未覺,或有意識地遵循所信仰的軌道航行,在自我的小小宇宙裡,與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異形共生存。
朋友有一天突然說我變了,她不再認識我。其實她從不真正認識我,她只看見她雙眼所構築的天地。但也許是我囿於視野偏頗的天井不自知,畢竟我近視一千三百度外加散光二百五十度,且仍持續增加中。
迷濛的世界裡,存在或不存在的魑魅魍魎來回遊走,解構著真實的意義。只好承認每個人的眼力視野不盡相同,望出去的世界因而繽紛斑斕,各自美麗,各自醜惡。
各自傾斜。各自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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