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棋楠
整天都待在同一個房間,除了上廁所、洗澡,不是躺就是坐,那是什麼感覺?不無聊,不悶嗎?我很想問阿公這些問題,可惜他無法回答。問他什麼,就只是瞪大眼睛看著我們,沒有任何回應。醫生說阿公沒有所謂的老人痴呆症,但他除了不說話之外,也似乎不知道我們是誰,不認得躺在他身旁的老婆,叫不出每天為他洗澡的兒子名字,更不記得我這個他最寵愛的長孫,有時受不了我們的一再追問,他又會突然大吼一聲,叫我們走開,這壞脾氣倒是多年沒變。記得當年七十五歲的阿公,為了山上果園用水問題,竟和一個四十多歲的壯碩中年鄰居打架,阿公想用扁擔打對方,扁擔卻被對方搶走,阿公的頭部遭到重擊,以致臉部嚴重發腫扭曲,趕到醫院的家人看到阿公的模樣,無不掉淚,心疼乾瘦的阿公怎受得了這一擊呢?原以為他過不了這一關,但在醫院休養數月後,他健康出院了。
出院的阿公又和以往一樣在村裡趴趴走,有時在廟口打牌,有時到麵攤小酌,更不忘每天到山上巡視果園。但就在幾年前,一次午睡下床時,不小心跌倒,摔斷腿,之後幾乎無法行走,即使用扶助杖也走得很吃力,所以阿公大多選擇躺在床上或坐輪椅,久了,就真的不能走了。連話也愈來愈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再聽到阿公說話,只有偶爾聽到他的吼叫聲。有時我在想,是不是我們很少和阿公說話,總覺得他聽力不好,口齒不清,就懶得和他說,結果他真的不說了。
幾年來,他不曾走出家門,大多時間是在床上躺著,我們怕他悶,想帶他出去走走。「阿公,咱出去走走,好嗎?」他只是看著我,當我逕自要扶他起來,他隨即用手將我甩開。從家裡後門出去,沿著路就可通往山上果園,山上曾經種滿果樹,有鳳梨、荔枝、龍眼,那是阿公養活阿嬤和六個小孩的地方,每天上山拔雜草、施肥、鋸枝,果實成熟了,爬上樹摘荔枝、龍眼,然後挑去菜市場。聽父親說阿公都是用扁擔挑著,徒步到大約十公里外的市區叫賣,有時會換些青菜魚肉回家,就這樣日復一日,把六個小孩拉拔長大,後來阿公老了,做不動了,子孫也不想種果樹,就任它們乾枯。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有一天,阿公一如往常往山上走,但隨著坡度愈來愈陡,阿公愈走愈吃力,突然一道洪水從山上傾瀉而下,瞬間把阿公沖下山,隨即淹沒在滾滾洪水中。我想這洪水是時間吧,時間的洪水讓阿公無法再上山,他老了,老到連他走了大半輩子的路也走不上去了,就此被困在這小小房間。但記憶呢?走不到果園?難道連對它的記憶也不存在了嗎?那可是他奉獻一生的地方,那是他及馮家的生命。
人不斷地往前走,走過的就用記憶封存起來,在需要時,記憶的跑馬燈總會浮現,將人生某些吉光片羽瀏覽一次,讓人慢慢咀嚼回味,再踏出人生的下一步,再繼續封存記憶。記憶一點一點堆砌,堆砌夠了,人生路也差不多走到盡頭,就把記憶帶走。有人說人在離開那一刻,會將一生瀏覽一遍,老婆、兒子、孫子、果園是阿公生命的全部,但他似乎什麼也記不得了,那在他將走時要瀏覽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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