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榮家護士穿過舍房中央走廊,兩側是一個個以半堵磚牆和塑膠拉門圍成的小單位。在最靠近公共浴室哪間,我扯開嗓子喊道:「樓伯伯在嗎?」
「欸,」應聲的中年大嬸是樓伯伯自費雇用的陸籍看護。正當她從牆角拉來凳子,利索地為我們設座,主人卻等不及大聲吆喝她拿出預先準備的飲料點心。
看護和我異口同聲,要腿腳不方便、起身需人攙扶的樓伯伯別著急。一時間,空曠的舍房回音繚繞。位於台東卑南山腳下,住民曾逾三千的太平榮譽國民之家,到我接手居家醫療時,只剩老兵三百。
不少老伯目不識丁
待樓伯伯坐定,我接過看護遞上夾著簽字筆和日曆紙的留言板,以斗大的字問候耳背眼花的長者。他讀完板上留言,便用濃濃的浙江國語回話。只不過,不是每個耳背的榮民都能透過筆談問診,不少老伯目不識丁,上過兩年中學的樓伯伯,算是高學歷。
也因此,樓伯伯向來獨來獨往。一個靠看書讀報聽戲排遣生活的孤獨老人,當生活興味因感官退化橫遭剝奪,怎能叫他不憂鬱?
「吳大夫!樓伯伯說妳忘了這個!」胖墩墩的同鄉看護,抱著我來不及享用的飲料點心追上來,「統統帶回去吧,別辜負了老先生的心意」。還來不及推辭,看護喘了口氣續說道:「樓伯伯很看重妳,常問那個女大夫幾時來。有回跟我要留言板,發覺我把妳寫字的日曆紙扔了,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從此,我再也不敢亂扔,因為他不時要拿妳寫的話出來複習……」我抱著一包糖果、一條鳳梨酥,和兩瓶500cc的汽水,愣在舍房長廊盡頭。
月復一月,見樓伯伯說話常上氣不接下氣,我在板上寫下:「送你下山檢查身體如何?」他起先搖頭拒絕,拗不過我一再拜託,終於點頭。
這一去竟是永別。3個月後,樓伯伯因肺癌病逝高雄榮總,我也結束3年半的浪人醫師生涯,於2011年底重返台北執業。2014年11月1日,太平榮家吹熄燈號,僅存100餘位榮民,併入山下馬蘭榮家。
吳佳璇《人情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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