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生平的第一部腳踏車,全身綠油油,閃亮的全新坐騎。它潤色了我的童年,也給了我一段夢般的回憶。

彼時放學之後,我經常載著弟弟,開始當日的探險。每一次,我們會把逛過的田野馬路,一一畫下來,做為航圖,一方面留下征服過的戰勝紀錄,一方面做為下次出征前的參考。穿過阡陌小路,我們常到隔壁小鎮尋找意外的驚奇,或把堂兄弟姊妹找出來,一起呼嘯過街,然後膩在附近工廠的草地和另一群孩子玩騎馬打仗遊戲。記得草地上,有一條現成的壕溝,看起來就像戰地。我們利用那條壕溝當界碑,只要被拖出界線,就算陣亡。陣亡的人,只能坐在一旁觀戰,更重要的任務是看好我們的腳踏車,以免另一票孩童,趁我們不注意摸進來,隨意騎走。兩方人馬折樹枝充當刀劍,兩人一組,輪流當馬和勇士,雙方廝殺到夕陽下山,才各自騎車回家。

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出來玩時,我和弟弟就單獨地留在田野溪流間抓魚。有一次,我們抓了一罐看起來很奇特的小魚,興奮地帶回家讓母親瞧瞧。她一看大驚失色,原來那是吸血蟲!媽媽三令五申之後,我們只好遠離是非之地。

弟弟稍大之後,父親找來一台較小的二手車給他。從此我不必負重載他。因而可以「野」的範圍更大。懷著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好奇,我們的觸角愈伸愈遠。有一次,意外闖進一座磚窯廠,我正在瀏覽時,看見弟弟臉色鐵青,匆忙上車,箭一樣地往廠外衝。我來不及問原由,也只能跟著衝出去。偶一回頭,才發現後頭正有一條兇猛的黑狗追出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死亡的陰影攫奪那天的閒適,那種奮力逃生而屁滾尿流的感覺,在黑狗的影子消失時,才獲得喘息。逃離一段距離後,弟弟還回頭對牠扮鬼臉,一副勝利的模樣,如今想來,真是驚險。

有一天傍晚堂哥突然騎車到訪,他說他發現一間鬼屋,就是我們家附近那棟西式洋房。他說他想利用晚上摸黑進去瞧個究竟,並約好集合時間。我暗暗向父親查探了一下,原來那棟西式洋房的主人,去年喝酒賭博時,輸掉所有家產,不知流落何方。那棟西式洋房已被法院查封,看進去,偌大的院落蔓草雜生,倒真有點肅殺之氣。

月亮出來的時候,我們把腳踏車停在圍牆邊。腳踏車的影子並排重疊,襯以搖動的樹影,彷彿置身陰界入口。那陣子,我剛在廟裡聽過目連救母的地獄描述。想像力的聯結,讓我在躡手躡腳間汗毛直豎。那個年代,我們沒有人買得起手電筒,只能靠著窗外洩進的月光勘查。到處的蜘蛛網和灰塵,把這棟洋房包進一個神祕的傳說。堂哥聽說這棟洋房每晚會傳來哭聲,好奇心驅使我們跟著堂哥爬進地獄的甬道。一陣驚叫,只見堂哥兩眼冒金光,一副中邪樣,瘋狂地亂竄,箭也似地逃到院子裡。我急忙閉上眼,抓著弟弟一起衝出去,啥也沒見著,卻早已冷汗直流。穿過芒草,回頭月光還在那裡笑著。弟弟一直問堂哥,到底看見什麼?堂哥神定之後,說他看見一道光,光處有一個女鬼,正齜牙咧嘴地走過來。翻牆的時候,我還驚魂不定地回頭看,每一扇窗戶緊緊裹著,風嘯著,好像還真有影子搖動。唯一讓我們安心的是,我們的寶馬還並排在那兒等候差遣。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都不敢洗澡,姊弟倆早早躲進棉被裡直打哆嗦。弟弟一直問我是不是真的有鬼?直到他呼呼大睡,我還望著天花板想著目連救母的故事。自此之後,大夥起鬨看鬼片,我一定溜之大吉。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當我和弟弟預備出遊時,弟弟倉皇地大叫:「腳踏車不見了!」我們隨父親到家附近尋找,卻不見任何線索。新腳踏車不見了!綠色光亮的腳踏車不見了!之後,父親也不想再買一台給我們,他趁機要我收收心。他說我太野了,不像女孩子!

常想,如果沒有那台腳踏車,我的童年還會那麼精采嗎?當別人騎著腳踏車呼嘯而過,特別也是綠色的,弟弟都會追上一陣子。那年我十二歲,差我二歲的弟弟又矮又小,怎麼也沒想到,幾年後,他長得又高又俊!綠油油、閃亮的全新腳踏車再也沒有回來過,我野人般的童年生活,也因失去坐騎而提早結束了。

師專五年級時,我接了一個家教。為了方便教學,只好先投資一台腳踏車。於是,每週一、三、五傍晚,我騎著我的鐵馬,從學校直奔新竹市郊外的學生家。

記得有一次回程時,騎到半路,下起大雨來。我在雨中狂騎,有那麼一瞬間,感覺自己是海洋中乘風破浪的一條船。讓大自然按摩的舒服,如同置身瀑布。雷霆萬鈞的雨勢中,我意外地發現,讓雨打透一身的感覺,竟是那麼愉快!

畢業前,為了要清掉宿舍裡的個人財物,有個週六中午,我決定把腳踏車騎回家。沿著省公路,由新竹經香山,一路騎回竹南。騎騎走走,香山的坡邊,牛羊三三兩兩地閒晃,浮雲低到伸手可及似的。

繞過崎頂海邊,我已無心欣賞海浪沖堤的美景。一路上只忖度著畢業後的去向。那年,我二十歲,騎著腳踏車,心中翻騰的是該如何利用教書之外剩下的時間準備大學考試。而我怔忡不安的心,只有我的寶馬明白!傍晚回到家中,父親惶恐於我這毫無計畫的行動,然而他不知道,由於這次的壯舉,這一生許多事、許多決定,我都相信我可以完成它。

我把我的第二匹寶馬留在家鄉,獨自北上任教、求學。記不得那匹寶馬的去向了,異鄉執教、求學的歲月,趕公車、追公車,早使我將它忘得一乾二淨。我以為我會留在台灣任教終身,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坐在這異國的雪窗前,思念著那些少年時光。「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年的我,怎會明白杜甫詩中滋味呢?

移民加拿大之後,腳踏車又掀起了生命中的另一高潮。那時因外子的工作機緣,我們住在加拿大的首都渥太華。每年三月一到,等不及雪溶,商店就摩拳擦掌地打起腳踏車促銷戰。各式各樣的腳踏車琳瑯滿目地疊在商家的櫥窗裡。看到那些廣告紙,就知道春天不遠了。半年的冬天過去了,加拿大人都知道要好好的享受合起來只有半年的戶外時光。其中,最熱門的活動,乃是全家騎腳踏車出遊。

為了給七歲的女兒找台她滿意的腳踏車,我們跑遍整個城。終於在城東玩具反斗城裡,找到一台,也是唯一剩下的一台,那種能立刻吸引小女孩,專為芭比娃娃設計的粉紅腳踏車。她一坐上去,便不肯放手。於是,扶著她直赴櫃台付賬。從此,粉紅腳踏車成為她的新寵。

每個假日,為了訓練女兒駕馭它,我們都陪她馳騁公園。說是馳騁,還真有點諷刺,因為女兒馳騁的時候,椅座邊總有雙保護的大手,扶著腳踏車跟著跑。每回看著外子氣喘如牛、滿頭大汗地嚷著說:「不行了,爹地不行了!」而正在熱頭上的女兒,總是噘著嘴說:「又要休息了!」這樣熟悉的情節,一代又一代上演著。記得父親不也曾擔心我練車時摔倒而抓緊我的椅座,追著我的速度跑?月光下,父親的側影,映在灰黑的水泥地上,就像菩薩保佑著我。那影子讓我壯膽,勇敢地踩著,快樂地往前衝。不知父親陪我練過多少回?只記得有一次,當我頭也不回地迎風而上,正在優遊地遨翔之際,忽一回頭,發現父親的側影早已不見了!定神一看,原來他正在遠處欣賞我多時。我像斷線的風箏,差點失速掉了下來,在父親訝然的急切聲中,我再次乘風而起。那一夜,我會騎腳踏車了!那天我像剛長美麗羽毛的鸚鵡,嘎嘎地大叫著。

外子陪著女兒練車時,我總站在樹下回憶著父親的關愛。常想著,難怪天下女兒總有一個夢,尤其是青春少女時,總期待著一分縱容的愛,一分無怨無尤,毫不奢望回報的愛。原來期待著的正是一分父愛。

至於兒子,也許男孩天性勇敢,或者撒嬌會被取笑,總之,他自己早已學會了。我一邊欣賞外子陪著女兒練車時的狼狽樣,又一邊欣賞兒子飛馳的英姿,常常會忍俊不住,笑個不停。這樣的闔家歡,也在公園的各個角落上演著。

全家都會騎腳踏車之後,假日就不無聊了。森林保護區裡所規畫的腳踏車車道,自我家街尾開始,連結上渥太華河畔及到達對岸魁北克的國家公園。跑一趟下來,需時一天。我會準備好全家的運動飲料、點心,外子會令孩子們帶上頭盔、護肘護膝的道具,準備好擦傷藥。然後他一聲令下,我們出發奔馳。途中,遇上許多家庭,大家揮手說哈囉,愉悅之情,盡在不言中。常常我們會遇到腳踏車後掛著幼兒座車的家庭。辛苦的父親奮力踏板,母親押後陪著較年長的孩子慢慢追趕。那樣的畫面,真是至美的人生。我們總會跳下車,羅列路旁,讓他們先走。女兒總嬌嗔地羨慕座車裡的幼兒,外子則在一旁慶幸不必當車夫。就這樣,我們陪孩子騎過了許多個夏天、秋天。直到他們各自有一群同學邀約騎車出遊,全家騎腳踏車的樂趣,才不得不拱手讓位。又過了幾個夏天,當我們再陪孩子騎車出遊,當他們一忽兒消失在眼前,而我們眼冒金星地追上早已在一旁納涼等候的兒女時,才發現我們的體力早已不及兩位少年郎,更有甚者,乃是他們跟同伴出遊的興致遠高過與父母出遊。悵然若失的我們,從此之後,只能望著孩子與同伴奔馳而去的背影默禱。

多麼希望時間能停止在全家騎腳踏車出遊的那些晨昏呵!而今我的腳踏車,早因年久失修而癱瘓一旁,外子的腳踏車也早已當廢鐵回收走了。中學以後,孩子和他們的玩伴也早已不興騎車。現在他們有更好的課外節目,看電影、打保齡球、唱卡拉OK、逛街……似乎沒有人還會想騎車出遊。然而,他們的腳踏車,我們依然細心地幫他們存放著。希望有一天,當他們為人父母時,會想起和感激我們曾陪著他們走過的那一段路。當他們又扶著他們的孩子的椅座追著跑時,會忽然銘感五內,記起我們曾給予他們的愛。

每一次我遇見小孩拉著父母的手,固執地要他心目中的腳踏車時,我心中都會吶喊著:「買給他吧!買給他吧!童年只有一次,不要讓他的夢想留白!」當他們滿足地牽著心愛的寶馬經過我時,我總會怦然心跳,好像那是自己正滿足地走出店門口,昂昂首,蹬上椅座,開始這獨特而又回味無窮的腳踏車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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