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琳
他好像忘記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到後院樹下的搖椅上，仰望房樑之上的燕巢，一待就是一整天，彷彿透過燕子或燕巢在思考著什麼。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舉動，甚至冬天也一如既往，彷彿這件事已是他生命中僅存重要的執著。幸好他的子女們都非常孝順他，知道他的喜好，將日式風格的老家裝修一番後，仍留下他的心頭好。
有次寒流，他因為待在院子過久而發燒住院，醒來時看見床邊圍繞的子孫們擔憂的神情。他還記得，他的大孫子問他：「爺爺，你為什麼每天都要去後院發呆？寒流來了，這樣對身體很不好，你生病我們會擔心！」
為什麼每天都要去後院？他茫然地掃過子女們擔憂又難過的臉龐，低聲呢喃：「不知道……為什麼？」
大女兒撐起笑容，餵他吃藥後，小心讓他安歇。「爸，沒事，小感冒，很快就會好的，別想太多，睡一覺吧。」
睡意朦朧間，他知道大兒子把孫子們都帶出病房，孫女脆嫩的嗓音問道：「拔拔！爺爺這樣是不是老年痴呆症？」
大兒子憤怒地喝斥：「不是！不准亂說！爺爺很健康！」
他知道孫女沒有惡意，可是他想為自己辯白，他不是老年痴呆症，他的行為舉止一切如常，記憶力也很好，誰是誰他從沒忘記，他只是、只是不小心，好像忘記一件重要的事而已。
他們家是這個區域內少數三代同堂的家庭，附近許多老人都很羨慕他，有孝順貼心的子孫時刻承歡膝下。他也覺得這樣頤養天年的生活很舒心，只是他心中一直介懷著遺落的記憶，讓他始終覺得生命不夠圓滿。
下午時分，他會到學校去接孫子們放學，然後一起步行回家，途中聽著幾個小鬼頭嘰嘰喳喳地分享上學的趣事。望著不遠處販賣水果的老夫妻，他輕輕嘆息：「奶奶回大陸探親不知道現在好不好？有沒有記得買紀念品給我們啊？」
他疼寵地摸摸孫子們的小腦袋，卻錯過他們彼此間的目光交換。
「爺爺，你看！這是我今天美術課用黏土捏的恐龍喔！」
「爺爺，這是我今天做的餅乾！很好吃哦！」
「爺爺……」
幾個孫子爭先恐後地挖書包獻寶，逗得他笑不攏嘴，頻頻稱讚。
回家後，小蘿蔔頭們歡欣地吃點心，他施施然走回後院的老位子，仰望著忙碌餵食的燕子，不知不覺又陷入思索記憶的迴圈，直到孫子們的叫喚聲打斷。
「爺爺，今天我的功課是找跟家裡事物有關的詩詞，我上網找到一首跟燕子有關的詩詞，嘿嘿！一定跟別人不一樣，我念給你聽。」小孫女雀躍的說著。
他笑著點頭，讓其他孫子都坐下專心聆聽。
孩童的稚嫩嗓音清脆地朗讀：「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很棒吧？爺爺……你怎麼了？」
酸澀而痛苦的淚水順著他臉上歲月鑿刻而成的痕跡蜿蜒而下，悲傷滿溢出他難以承受的心，換來孫子們驚恐的詢問。
他不斷搖頭，哽咽地語不成句。
他想起來了，青梅竹馬陪伴他80年的妻子，五年前跟朋友們回大陸探親，他因為感冒被子女禁行，只跟著全家人到機場送行，和孫子們一起期待她帶回來的紀念品，豈料，最後帶回來的卻是意外的噩耗和骨灰。他悲慟昏厥，醒來，只記得她回大陸了，家裡誰也沒敢再提這段事。
「爺爺！你怎麼了？」
他睜開淚眼，小蘿蔔頭們擔憂緊張的臉蛋印入他的視線，他抱住孫子安撫。「沒事，爺爺只是想起奶奶了，這首詞是奶奶的最愛。」
他曾手把手教她一筆一畫寫過這首〈長命女〉，他們曾以此許諾相伴一生，他們曾每日在後院的搖椅上望著樑上的燕子，甜蜜地讀著這首詞。他至今還深刻記得她臉上溫柔的笑意。
可是她不在了，他只能透過這僅存的念想，回憶她曾說過的：「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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