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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是埔里人啦!」
冷雨簌簌的清晨,Y帶我去菜市場,從做批發,滿地筐簍的第二市場,逛到小農擺攤的北環早市。Y是本鎮名人,一路手揮目送,不斷跟人招呼談笑,又熱絡把我介紹給人,最後總是加上這句。
伊是埔里人啦,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充滿自豪。儘管Y沒說我叫什麼名字,就算說了,人家也不知道我是什麼碗糕,但就憑這句話,沿途笑臉相迎,非常招搖風光。


埔里水土膏腴,種出的芥菜肥大又脆嫩。 蔡珠兒提供山菜尚青 一碰喀嗤
膏腴之土,潤澤之氣,孕出琳琅美物。看哪,花菜直徑如鍋蓋,芥菜蓬蓬似小樹,蕪菁(結頭菜)肥得像排球,芹菜管粗圓青嫩,過貓蜷曲油翠,高麗菜如巨形玫瑰,層瓣捲裹,花心尖凸(Y告訴我,高山菜才有尖頂,平地種的呈圓頂)。所有的菜都沾露帶土,鮮活生脆,一碰就喀嗤作響,彷彿要出聲說話。
走遍五大洲三大洋,逛過世界各地的菜市場,想不到,最鮮美最動人的,就在我的故鄉啊。
父母都是南投人,我在母親的娘家埔里出生,雖然6歲就來到台北,求學成長就業,在這盆地住了20多年,可是我做不了台北人,內心深處,我還是一個埔里人,簡素憨樸,帶著山城的認知和感官。


阿公疼孫 賞枝仔冰
童年最快樂的事,就是寒暑假回埔里,一聽說要去阿公阿嬤家,前晚總是興奮得睡不著覺。那年代,返鄉之路很漫長,先搭火車到台中,換客運到埔里,再坐三輪車到珠仔山,最後跑過田間阡陌,終於來到刺竹圍繞的老厝,黃狗汪汪亂叫,阿嬤在樹下微笑。
怎麼個快樂法,記憶大半已漫漶,但牢牢記得幾樣。爬樹採芭樂,鑽進大灶找貓,在清澈的溝圳摸蚋仔,黃昏在稻埕吃地瓜飯,晚上在田埂照水蛙。有一次跟著阿公去買菜,他挽藤籃,打赤腳,默默走在前面,日頭炎炎,一隻泥鰍從水田躍起。我們穿過田間,走過隆生橋,好久好久才到埔里街上,阿公買了枝仔冰給我,他自己喝路邊的奉茶桶。
我13歲那年,阿公病逝,阿嬤搬去台中跟大舅住,從此,再也沒有老家可回。這些年我漂泊海外,回台時就算多次到埔里,也總匆匆路過,悵然遠望愛蘭橋。
這一趟,終於返鄉,在埔里落腳住了幾天。40多年後,我又來到大街的菜市仔,看著鮮翠芳美的豐饒鄉產,聽著拉長尾韻的獨特鄉音,人情地氣,源源湧來。闊別數十年,這裡已經沒有親戚,鄉情卻暖熱澎湃,譬如Y,和他才認識一天,他就為我領路,又請我去家裡吃早飯。「伊是埔里人」,這身分非但是通行證,簡直是獎賞,深深刻在血緣的勳章。
說起故鄉就忘形,請恕我敝帚自珍,沾沾自喜,然而埔里就是這麼好。生命深處有個故鄉,如原點牽繫彼岸,如寶珠在潭底隱隱發光,是何等的福澤恩賜。埔里,是母親給我最好的資產。


蔡珠兒《甜水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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