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明
離杯
若見了昔日舊友，乍見之下，一定會感歎「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司空曙）
人生相知相聚都是一場夢，幽婉悽楚的夢。
古人稱餞行的酒杯為「離杯」，以礦泉水代酒使現代人辭別時淡化了愁味，不再像古人那般暢懷飲離杯。
鳥兒南飛北還可憐在寒風中瑟縮，唱出悽絕的哀韻。張衡創造了渾天儀與地動儀，他精通天文曆算，但他的〈四愁詩〉純粹寫情，寫得那麼華麗，又那麼悽涼。
我讀張衡的〈四愁詩〉讀出了眼淚，大意是：思泰山有梁父相隔，思桂林有湘水斷絕，思漢隴阪長，遙望雁門，白雪紛紛……
地域的隔絕，是張衡描寫情人離別的絕筆。
《詩經．衛風》談到萱草，是種忘憂草，西方人說forget me not（勿忘我）都是情人藉植物思念故人。
當戀人共飲離杯，窗外景色朦朧，傳來了林間悲調的商聲，像一首曲兒只唱了一半就要譜上休止符……
愛情本是一齣美的神話，一剎時我回到兒時聽母親談女媧煉五色石補蒼天，后羿蒙帝王（帝俊）賜給彤弓素矰；是把紅色的弓繫著白色絲線的箭，射日的神話。
不是神話，在法國從夏天到秋天，你都可以欣賞丁子香的豔色，到了沒有陽光的冬天還有Jasmin d’hiver 帶給你豔陽的色澤。
埋在心的深處
秋風裡凡爾賽巴黎大道的梧桐樹絮絮叨叨地訴說路易十四宮苑的舊事，一會兒落葉如霓裳，一般飄舞……
世間的愛情也許會隨東風化成飛絮，會像一場曉夢驀然驚醒，會像投在水上的月光噴射出瀲灩的波紋，一剎時就消逝了……
但愛情仍然令人癡迷。
在暮春時節百鳥啼鳴如戀人在別後婉轉情長地相喚。
我的鄰居蝶芬與史蒂芬妮是一對姊妹，倆人都正當華年，蝶芬清麗絕倫如水仙花兒；史蒂芬妮，豔如桃李，我以愛情為題請教她們。
史蒂芬妮說：「愛情是很迷人的，但我經常心存懷疑的態度；Loin des yeux , lin du coeur.（見不到了，心的距離也遠了。）」蝶芬卻持相反的意見，她說：「愛是永遠存在的，我們法國人相信：Au fond de ma memoire, Au fond de mon coeur。（愛情存在記憶與心的深處。）」
也許，愛情如投影在月光下的花影，只是一種美的幻覺，戀人是桃源迷路人。
但愛情也像古老的歌謠，將大地唱回遠古的模式，只有情人的淺唱輕詠能使乾坤因為「美」而顫抖。
在一家庇里牛斯山村的客棧，我見到滿園的岩薔薇在微風中蕩成彩虹，蕩成霞光，那是戀人埋在心的深處的唯美。
指天為誓
法國人唱起歌兒，「Je te promots le ciel…（我指天為誓……）」
當愛情已逝，一群黑鴉盤旋天際，內心的亮光忽然熄滅了……
失戀的人如戰敗的傷兵，發覺頭盔與冑甲都在這場戰役殘裂……
一群鳥喃喃在流逝的時光朗誦動人的歌謠，帶來了希望，世間沒有不能治癒的傷痕。
在康士坦丁的拱門下，在希臘迴廊大圓柱邊兒，美的女神維納斯披著華豔金色的彩衣，或月光銀色的袍子，輕移蓮步，為了不驚醒沉睡中的戀人。
在法國詩人聶瓦（Gerard de Nerval，1808-1855）的詩中去尋找玫瑰（Rose）或蜀葵（Rose tremiere），聶瓦隱喻著什麼？愛情，死亡或唯美？那就是希臘女神阿特米斯三位一體的形象，詩人總喜歡帶點「玄」的色彩，愛情的色彩也充滿「玄」的味兒。
陶潛的〈閑情賦〉蘊含著人間至情：「願在晝而為影……」我雖然化為白晝的影子追隨你的蹤跡，但高巨繁茂的樹蔭，已將我的影子抹掉……
「願在夜而為燭……」縱然我化為夜晚的燭光照耀你，當黎明的曙光一現，就光消燭燼了……
指天為誓也會落空。
當法國人唱起指天為誓的歌兒，你最好想起古代名匠干將與妻子莫邪合鑄兩劍，各用了自己的名字，「干將」與「莫邪」都是古代名劍的代稱。
指天為誓也如鑄劍。
在銀河裡擺渡
我在銀河裡擺渡
將星子掏在衣袋裡
薄霜與春花在窗上
凝固成一幅圖案
那是我一首舊詩中的幾句話，年少時的幻想，隨著歲月像玩魔術般掀起一塊雪白的布簾兒，一剎時消逝了。
有風的夜晚，天空布滿了翩翩舞姿的星子，那星星也披著浮金的舞衣……
在羅馬蒂佛里欣賞噴泉，「美」令人沉醉驚讚，驀然間聽到綿綿不休，具有羅曼蒂克噴泉的對話。
戀人一定相信撥開傍晚鬱積的灰雲，是彩繪的夕陽。
一位出生在庇里牛斯山邊的詩人以像雕刻家塑造大理石藝術品來寫他的詩，他是葛紀葉（Theophile Gautier，1811-1872），他豐富的詞彙也是他自己形容的「輝煌燦爛的文字與音樂的節奏」。
愛情也精雕細琢化身為葛紀葉筆下的「金星石」與「蘆葦心」，試想在銀河擺渡的情人，除了象牙的槳，純金的舵，橙子般的錨……還有李頎詩中善琴的「廣陵客」，彈起令人懷舊的曲調……
一剎時年少的幻想又回來，欸乃一聲擺渡的櫓已划出夢境。
戀人的淚都像英國詩人華岑（William Wotton，1666-1727）的〈歌〉（Song）所說Weep thy（註）golden tears──淌流著金光閃爍的淚──因為愛情都將存入典故，愛情原是文學詩歌藝術的主題。●
註：thy是古英詩用語，如現代的y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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