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東晟

沒料到加熱過的瓷碗公這麼熱,為了端一碗熱湯,我的手指上燙出好大的水泡。鼓鼓的,像在手上長出兩個按鈕。

我端詳著。

還是不要理它吧,這水泡,讓它自己好。

會怎麼好呢?

在突如其來的巨痛之後,皮與肉,就分離了。起了一個水泡,混濁的液體橫隔在皮肉之間。肉還在,皮沒掉,看著它,腦中閃過一個比喻:皮與肉是一對情侶。

這對情侶本是一體,不分你我,但在巨痛之後,就分離了。皮仍黏著肉,但中間有了液體。最後會怎樣呢?

我帶著占卜的心情,看這對愛侶的發展。

第二天,水泡漸消,皮稍癟。但皮已經老去。最後會掉嗎?還是又會跟肉復合?

第三天,水泡持續地消,老去的皮開始感覺有些回春的跡象,似乎破鏡重圓是可能的。

我不塗藥也不挑破,忍著不摳自己的皮。我相信,皮會回到肉身邊,過原本的生活。

水泡全消之後,皮沒有回到肉身邊。我感覺這層黏在手指上的皮,很緊,像橡膠手套罩著手指。那麼緊緊偎著,但我感覺它像是可以脫掉的,像外人了。

要這樣嗎?一場巨痛以後,它就成為外人?

我希望這種感覺消失。

後來,手套感消失了。但原本緊繃的皮,破裂了。在裂開而老化的皮底下,有新的皮,與肉緊緊相依。經過這段時間的痛苦,肉,有了新的皮。新的皮,愈來愈成熟,於是舊的皮就累贅了,被擠出去了,就破了。

我看著破的皮,很為它感到不值。就這樣被取代了,然後只能老死。

死透之前,還黏著肉,不放。

我本來以為舊皮變回細皮,是自然而然的事。想來,之前變回的細皮,其實不是舊皮。我在夢中,在無意之中,恐怕早已不知不覺搓去一些舊皮了。我以為是舊皮,其實是新皮。

不知不覺中,我站在新皮那邊。

舊皮龜裂得愈來愈狼狽,手指開始癢起來,違逆我的意願,我的手指在摳皮了。

摳摳摳,舊皮你走吧,你不要再賴在這裡了。

舊皮想:一定要現在趕我走嗎?不能順其自然嗎?

指頭摳摳摳,我等不及了,你快快走吧。

我半放任而哀傷地把舊皮都摳掉了。它變成一塊一塊的碎屑,掉落在咖啡桌、掉落在地上,或許有少許掉落在書本中,被我夾帶回家。它變成塵土的前身,轉眼就將變成塵土。

手指上是新的皮。

摳太快了,感覺會分泌奇怪的黏液。

這些組織液,是來為舊皮復仇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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