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琡分
失戀之後,就進入一種半眠的狀態。
可能因為感冒總也不好。耶誕那日從南方島嶼飛到北方雪國,當晚給接近零度的寒風抓了喉頭一把,雖沒有覺得特別冷,隔天早上醒來卻失了聲。像是美人魚為了一窺人類世界而遞交的那張門票。看門的巫婆撕去截角時將她的尾鰭一路往腰撕開,揉出一雙步步穿心的實腳。只不知左右是否勻稱。
而我不確定自己的聲音換來什麼,可能是一場冬眠般的覺。我從來不是好睡覺的人。準確點說,從躺下到睡著不算坎坷,從睜眼到清醒也不太艱難。但我躺不住。朋友總能在週末大假時連睡十二小時,或即便醒著也能懶在被裡讀書看片玩手遊,說不起身就不起身。然我無法。除非病了否則我很少睡過八小時,且醒了就得坐起,像極自己一直最懼怕的睜眼洋娃娃;更荒謬也或者有時是換到椅子上縮腳對著電腦瞌睡,上床回籠又目光炯炯。想想可能背脊被埋入了詛咒的豌豆,或只是單純害怕自己躺出一身褥瘡。
那天楊說她失戀時就一直睡,李說他也是。我原本有點苦惱怎麼讓自己用這方法治療,老天垂憐,拿聲音去換,突然它就不難了。在北國兩個禮拜我只要開口就像壞掉的馬達,破碎的嗓音和破碎的日文兩相加乘之下再沒人為難與我聞問,我的白天和晚上一樣沉寂。溫帶山區夜黑得早,天寒地凍,我時常八點就蜷進床舖,放下布幕隔出世界,伴著煤油暖爐運轉烘烘,竟能一路昏到清晨。無夢。
回到家來所有一切還是亂的。工作不勤,房間不整,心情不穩,元氣不振,連聲音也還不恢復。亞熱帶島嶼的陰鬱凜冽比起北方毫不客氣,或許因此我的睡眠票券至今得以維持效期,畢竟冷天才容易窩得住。有時夜一黑我就縮上床,可能7點,可能8、9點。有時也不等夜黑,心疲了就躺。都能幸運地翻個兩圈就睡去,只是沒能更幸運地就此不醒。天亮時朦朧恍惚,覺得自己又浪費了一日,但心上的孔洞可能有一處在眠寐間被填了實。
還是得醒,只是醒的時候也不全是醒的。一句話得琢磨幾番才說得出,一段文字輾轉數次也不見得讀得入,像是一直處在無神魂的罕瞑狀態,如常又不如常。逢上非得工作時就將大量腎上腺素一次集中,高濃度沖刷兩小時,退潮後人更乏力。幾次人體實驗結果得出目前一日最多只能面會兩梯,且第二梯就開始萎靡。朋友聽我啞著嗓子總關心感冒未免拖太久,但我願意持續拿聲音去換得一張張眠夢的票券。我只想一直睡。
想起很久以前和同事討論過,如果此生必須殘一感官,自己會選擇哪種──眼瞎?耳聾?肢傷?我選瘖啞。除了不喜歡自己聲音,也因我膚淺地認為瘖啞者能在最不需麻煩他人的狀況下維持日常,橫豎尚有太多方式可以替代表達。假若拿走聲音可以換來更多深海一般的睡眠,猶如直直沉入馬里亞納海溝般地豪奢,我想那一點也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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