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娟
妹妹住在隔壁巷子,如果我家往左移動三間,和妹妹家就背對背,可以隔著防火巷喊話了。
姊妹住得近的好處,是可以一起逛街買衣服,看電影,爬小山,甚至偶爾結伴上街頭參加個什麼遊行或活動。不過我和妹妹比較家常的共同活動,是到「遠方」的傳統市場買菜;去時散步,回程搭公車。
手足之間的橋梁
這個星期日的早晨,我們就是走二十分鐘到一個魚貨比較多的市場。
臨近市場時,妹妹叫我先走,她要打個電話。我說好,反正她頂多買一、兩樣菜;妹夫愛買菜,她到市場比較像市集觀光,還可以空出手來幫我的忙。
買好菜,拉著菜籃車等公車時,她又開始講電話;看車子遲遲不來,我說還是往前走一小段吧,那個站另有一路公車經過。結果,等紅綠燈,過馬路,她還在講電話。我火了,回頭吼她,「你生意做這麼大!」
她急忙對著手機說,「好了,好了,靜娟在罵了!」
她說是和大姊講話。我知道。她每星期至少會問候大姊一次,和她聊天。
「你們每次聊起來落落長,電話有必要在這個時間打嗎?走路這樣安全嗎!」
她也沒好氣,說大姊可能等一下就會去她大兒子家,「我講電話又不影響你!」
我想說那樣做很沒禮貌,又覺得姊妹講禮貌有點怪。忍一下才說,「多少有影響啊,跟一個人一起走,卻和別人隔空聊個不停。」
她說自己姊妹有什麼關係,跟外人在一起,她不會這麼做;而且,大姊不是「別人」。
在公車上,「淡化」過自己的情緒,覺得自己不該一早就如此暴躁;下車等綠燈時,便說剛才自己有點小題大作,算是道歉。
她乘勝訓示我,「你幹嘛站得這樣靠馬路,不怕被轉彎的車子擦到!」
我當即退後一步,還要在口頭上「贏」一下,「做錯了被糾正,我都會欣然接受。」
也只有在姊妹面前,不必掩飾最真實的情緒;我是不會跟別人這樣吵嘴的。
說起來還真虧她愛打電話,又很耐煩,手足之間才能不時互通音問,保持密切的聯繫。
晚輩結婚、生小孩;誰買房子,多少人要去,如何去,怎樣送禮;誰開刀住院,要不要一起去探望?都是她蒐集訊息,一一聯絡。在淡水的弟弟一年一度請大家去玩,也是她問各家某日行嗎?多少人能去?再告訴弟弟訂幾桌。
她說自己就是「家婆」,愛睬事;我則慶幸並且感謝有她做手足之間的橋梁。我心裡知道大家年紀都不小了,親情要格外珍惜;可是我一方面比她忙,一方面覺得年紀大的人說來說去就是那些話,寧可由她去「大量收聽」,我聽「簡報」就好。她比我有耐心。
她做事還挺有條理,習慣做筆記。她兒子留英時帶出國的一應行李、生活用品,她密密麻麻列了一張A4的紙,第二年我兒子恰好也去英國讀書,就交給我們參考。曾經合作愉快的工人或商家,她有記錄,有名片;所以我要找水電工、油漆工、木工,或去哪裡買瓦斯爐、熱水器,都問她。她的咳嗽和我兒子的氣管過敏曾由同一位中醫以相同的藥方治好,她保存了藥方;過後即使看不同的中醫,也提供參考──我說她是「點菜吃飯」。甚至我兒子咳嗽,無暇看醫生,她也曾索性自己掛號去幫著拿藥。她兒子訂婚的雙方禮物、結婚的酒席,所有的禮俗,她也做了紀錄。也真有親戚來跟她求「印」。
這十多年來她多了一個「兼職」,當了好幾次娘家和婆家晚輩的「便媒人」;負責與對方家庭參詳聘金、禮餅、交換禮物等細節。她一直做得很順利──就是「口碑」好,才會一再有親友來敦請她;只有一次,聽她「很專業」地抱怨,「這家人歹剃頭,要求那麼多。」
她的媒人做得最沒成就感的,恐怕是我兒子那回了。我一向畏懼繁文縟節,兒子媳婦新時代的人,比我更不耐形式。恰好我們遇見的是熱情開朗的親家母,幾次兩邊媽媽南北熱線討論雙方要備辦的禮數,都說得歡天喜地,一拍即合;她還常忍不住很high地說,「足歡喜哩!」雙方談好了,我才想起我們的媒人。妹妹也不以為然,「我這個媒人好像是做心酸的!」此處台語的「心酸」,指空歡喜,虛有其名。
還好,不管做誰的媒人,在訂婚或結婚喜宴上,她的身分都很明確。她落落大方,談笑晏晏,必要時簡短說幾句喜氣吉祥話,也很得體。
把親情連綴起來
平時看不出她有這能耐,婚後,她只做家庭主婦。以前當妻子和母親,後來當婆婆和阿嬤;她的生活歷練就是這些了。不對,這樣說過於簡化,她的部分歷練也來自複雜而微妙的家族「社會」。
她的感覺細膩,人際關係的拿捏或互動都不會離譜。
她還有一個優點,做事明快,不愛拖延。她很難說服妹夫買新衣,便自己買好藏在衣櫥中;讓他渾然不覺地穿上──萬一他覺得有異,便信口說是兒子不穿的。她兩度趁不想改變現狀的妹夫出差國外時,鳩工換了地板、修整了廚房和浴室。妹夫不必面對家中的工程亂象,回來看到煥然一新的家,也沒有二話。而我說了整理木頭地板,說了好幾年,卻總是想到家具、書籍要搬動、打磨時屋裡會灰塵亂飄很可怕,就一再因循下來。
她說我話裡常有「再說」、「不急」句子,讓我小小反省了一下。可是我也阿Q地說,有些麻煩,不去理它,經過一段時日,可能會消弭於無形;或者往好的方向發展。所謂事緩則圓啊。倒是有一次,不記得為了什麼,我蹙著眉頭唉聲歎氣,她口氣不佳地說,「你攏會唉唉嘖嘖!」我才忽然憬悟,碰到困境或只是不想面對麻煩時,我會念叨、抱怨,以拖延來逃避,她卻習慣只是敘述,不會傾倒負面情緒。有一年她檢查出身體有狀況,也沒有很多人會有的「不相信,怨天尤人,為什麼是我」等心理過程,很快找定了醫生,做了手術。我光為了病房的電話號碼給了我不吉祥的聯想,就自己嚇自己;她後來卻告訴我,開刀前做了最壞的打算,有些只有自己能做的事都設想好、做好了!
當然我也有她所無的優點,同父同母,個性仍有不少相異之處。住得近,彼此多了近距離關照、反省的機會。不過,最實際的好處,還是能即時互相幫忙。
而因為我一直在上班,比較受惠的是我。
夫妻倆都不在家時,孩子放學後的去處當然是阿姨家。孩子青少年時期在制服上搞花樣,長褲放長或改窄,就偷偷去找有裁縫車的阿姨。我買布做床單,由她車布邊。我請客,她做兩樣菜過來;如果客人包括她一家人,拿過來的菜常多到喧賓奪主。她看不順眼時,會幫忙拖地;以前常必須把工作帶回家,我看稿、寫稿時不愛有人在旁邊走動,她做完事就急忙閃人,笑說,「免得討人厭。」她還會幫我洗狗──我們家的狗看到阿姨換上短褲,就自動走入浴室──有時步履輕快,有時垂頭喪氣,一整個的無奈。
十多年前我們在楊梅曾經有一棟房子,我要來了大哥不想保存的老書桌、老餐桌;當它們從員林運來時,我一時有些後悔。可是,經過妹妹仔細地修補、打磨、上漆,它們竟變成人見人稱讚的「古董」;母親更為了她愛惜的寶貝可以在女兒家裡物盡其用,而欣喜不已。我誇妹妹可以去做古董維修工作了;而實際上,她只是曾看過木工師傅作業,學了幾招。
最近三年,她的熱情和勤快擴展到員林;妹夫在大姊家隔壁買了一棟三層透天厝──是真正的只隔一堵牆壁。以前她們回老家都住小叔家;現在除年節外,也不時找機會回去休閒樂活。妹夫在哪裡都愛買菜,又常有員林親人種的山藥、鳳梨或南部朋友餽贈的蓮霧、龍眼乾、醃菜等等,在台北的我們可以分享;在員林,好客的夫妻倆就招呼鄰近的親人來聚會吃飯。大姊近在咫尺,是一定要天天見面的。二姊五十出頭就走了,我們與二姊夫多年幾乎不來往;如今妹妹會找二姊的兒孫輩去,把親情連綴起來。小妹在國外,她的兒媳也會從台中帶小baby去相聚。
母親生前常說兄弟姊妹一定要合作,「打虎嘛著親兄弟」,如今在天上看到妹妹搭起了橋,讓親人歡喜相聚,想必是欣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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