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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瑞

那時定睛望著蜘蛛甚久。睡前過多飲水以致夜半醒轉解手,浴室燈亮,光汁鋪滿的天花板斜角乍見一八足節肢動物停步,其形體如懸而未決的陌生感,搔刮著未醒的意識空白區。馬桶水聲,世界持續沉睡,熾白光照下,小小的濃墨色澤於身側擴張擴張……

蜘蛛如何前來?所為何來?是以何種視覺方法觀望一切……那俯姿一如觀點超然、全知的隱喻,標記於能量衰微的深夜,而那些無從識別源自生命或恐懼的不確定感,掛置凌晨4點之上。

想起另一壁掛客廳的阿嬤遺像,途經時總溯望甚深,十年前、廿年前……相對的我尾隨時序的巨幅推衍,究竟微調了什麼或忘失什麼?孩時某回病假午後,側臥阿嬤腿上,肚腹抹了保心安膏的我,瞥見床沿緩行的小蜘蛛,慌張之際,阿嬤徒手輕撥開它,撥去了那分壞印象,彷彿是說我們害怕的其實是自己的渺小。當時薄日光自舊宅紗窗外節制地篩落,風扇維繫書房的涼意,她衣物上摻雜的樟腦與淡香精之氣味,讓我永遠停留在下一秒前,輕輕淺淺卻恆久不滅,而國小課室離得好遠好遠。

那似乎是相對安全的年代,或說,那時還懂得如何拒絕多數的不安;萬物生命的另一端是虛空中的死亡,又或者,死亡是一種對當下此刻更寬慰的顧盼,甚至,生命才是死亡的另一端,沿著透明繫線而去,一處最深的遠方。

幾回喪禮過程中,體會到的反而是溫煦飽滿。一行人於火葬場等候火化的遺骨,親友聊著昔時過往,清楚看著彼此老去的痕跡,時間澄澈清明,我感到不能再多的篤定──眼前即是自己接下來最重要的人,而來不及帶走的遺憾與錯誤在那一刻皆獲得諒解了。

火葬場休息區的陽台梁柱頂部,有一張纏縛旺盛的蛛網,像反覆堆疊的寓言,風吹不去。記得未曾遭逢雨日,那次阿嬤那次二伯母那次大學指導教授那次三伯母……蛛網布置如精密切割的鑽石面,逆光折射來熟悉的身影,而光的另一端是山野緩坡,那樣的情境裡,聽見的是眾人寬慰的談笑及周遭盤旋的鳥囀蟲鳴。突然發覺蛛網上的蟲豸並非僅是一種綑圍,更是這輩子無法窺得全貌的生命之詮釋。

隔日晨起,蜘蛛不在了。幾個小時前浴室裡那短促而封閉的孤立時光,宛如夢一般煙霧彌漫,待擦拭釐清,黑色蛛身深邃而透明,原來那始終懸浮在另一端的場景是:阿嬤頭七那日,家人齊聚大伯父家,落地窗外陽光正好,庭園植栽上一隻粉白蝴蝶飛繞,我外出跟了上前,巷口、轉角、鄰人擦身……生活持續前進,會有喜樂,會有不安,死生永遠共存、並行。那瞬間,我知道其實沒有人離開,所有人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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