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窗簾工廠時,我被安排在包裝組。包裝組的勞動量大,要把成品裝進箱子裡,用打帶機綁好、疊好,等到貨櫃車來時,再把它們裝進車子裡,遇到出貨的大日子,加班到半夜12點是常有的事。
工廠的老闆很小氣,做到12點也沒消夜吃,工廠又在郊區,外頭一片漆黑,連家麵店都沒有,我們下了工,只能端著泡麵在天台上吃。
陪著我的通常是阿雄,他好像在射出部門闖了禍,被調到包裝組。阿雄和我是菜鳥,別人不做的事,我們得做,包裝留下來的殘骸垃圾,我們得掃,我是憤恨不平,阿雄不會,他愛笑,邊做邊跟我開玩笑。
那時我可是文藝青年,隨口就能來段孟子的天將降大任於什麼的安慰自己,阿雄直接把破紙箱丟給我:「孟子,先把它們拿去回收,你再繼續唱詩。」
孟子也是人,他小時候鐵定也被老闆這麼欺負過的,我們最愛坐天台吃泡麵,邊吃邊聊,談最多的就是這老闆不是人,生意那麼好,對員工卻這麼苛。
認命認真愈調愈慘
「如果我當老闆,我一定把宿舍蓋成一人一間。」
「如果我當老闆,我就給大家加薪水。」
那年我們年紀小,志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當老闆這一條。
阿雄總陪我們幹譙老闆,跟我們擠破頭想著老闆還有什麼地方沒做好,什麼地方如果做好了,工廠一定會好,然後一起笑:「可惜老闆永遠想不到。」
對呀,老闆真的沒想到也沒看到,像阿雄那麼認命認真的員工,半年後又把他調去總務組,清廁所,剪花草,太陽毒辣辣,他在外頭拔那片比人還要高的草。
「如果我當老闆,我一定把他升起來當經理。」
「如果我當老闆,我一定請他來管工廠。」
我們替他打抱不平,他卻樂觀以對,看見我們,還能露出笑容,對了,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好黑好黑,牙齒顯得特別白。
後來,我離職追尋文藝青年的夢,阿雄還留在那裡,他又被調職了,在射出組跟大家輪三班,很操很慘。
天下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人,這裡不好待,再換個地方就是,阿雄沒有,因為我們後來才知道,他爸爸就是老闆,雄爸堅持他每個地方都要輪過,都學會了,才能接班。
這一輪10年,我們後來在同事結婚的場合相遇,他真的接棒當老闆了,他說宿舍蓋好了,員工薪資也都有調升:「你如果想回來,重金禮聘。」他笑說。
我謝謝他的好意,也能體會雄爸的用心:只有蹲下去才能看見更廣闊的天;只有吃過很多苦,才能開創更大的幸福。
《可能小學巡堂筆記 王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