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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素芬

舞台上的最後一幕,演員有點筋疲力盡,又有點難以割捨,他們的聲音略帶沙啞,肌肉的紋理在燈光照射下像洩氣的球呈現鬆軟,前頭兩個小時三幕戲已消耗掉晚餐補進的熱量,他們飢腸轆轆,但他們堅持在舞台上,演完這一幕,他們才是完整的演員。

所有的演員都在台上,大部分站在後方靠近布幕的地方時而靜止時而做肢體動作,沒有聲音,他們肢體的挪動就是他們的聲音,真正發出聲音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他和她,第四幕的這個畫面是這場戲宣傳海報上的畫面──舞台前方聚光燈投射在他們身上,身後是密密麻麻姿態各異的幽暗人影。在個人的世界裡除了自己和心裡的那個人,別人都退居次要。當初決定這場畢業公演時,他們首先排練的就是這個畫面,戲還沒開頭,就設定了結束畫面。

所以,他們初次交手,就為了這個畫面的完美不斷練習。劇本要求,他必須盯著她,心無旁騖,十分迷戀,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盯著她臉上煥發的脫俗光采,而她得讓臉龐散發出彷如不食人間煙火卻又朝氣蓬勃,彷如女神降臨卻又英姿煥發的氣韻,據聞她為了練這個表情,節食三天,嘗嘗不食煙火滋味,那挨餓的樣子,使她楚楚可憐,拍照那天,真有欲語還羞又靈氣逼人的氣質,他摟她時,看到她眼神迷幻如星。

他以為自己行在夜中,遠遠傳來歌聲,悠悠走來女神柔媚澹靜,他胸前擁摟的這位女子如此熟悉,如幼時夢中時常出現的姿影,如蹲在地上打彈珠,頭碰頭研究彈珠最佳軌道的玩伴,如失眠時數著羊兒,最後那隻催他入眠的羊兒,這場公演再也沒有最佳演員了,除了眼前這位懷裡的人兒。有了這場拍照的起始,再辛苦都要把戲演下去,他天天期待排演時間,全神貫注投入劇本設定的每一個情節,為了到達第四幕順利地完成整場公演,為了在排練的過程,看見她的身影在他身邊如陽光如彩虹映照他生活的色彩。

而今是第四幕了,他摟著她,像海報上出現的那樣,他們彷彿回到起始,其實是走向終點,他眼裡有淚光閃爍,從這淚眼中看到的她,也是眼裡淚光盈盈──妳也是戀著我的嗎?從妳遇見我的那刻起,是否也如我遇見妳時,漸漸地愛上妳而不可自拔?──而依照劇本台詞,在聚光燈下,他該說的是:「告訴我,離開了後,妳要去哪裡?」劇本中的她,將沒有語言,燈光逐漸暗淡。

他不要燈光暗淡的這一刻來臨,那表示舞台上的一切都將結束,結束的時候,演員們將退到舞台後狹小的更衣室尋找自己的背包,從背包抽出平時的T恤、牛仔褲,到小小的布簾後換下戲服,推擠到梳妝台卸去彩妝;舞台上的道具會被搬離,那些假山假樹假門假牆假黑板假書桌都會儲放到倉庫,等待某一屆的畢業公演需要用到時再被挖掘出來,或者會堆棄到垃圾場,隨著公演的結束推入垃圾焚化爐灰飛煙滅;那些音響聲控設備也會一一離開電源坐上貨車,繼續流連在不同的舞台,尋靠不同的電源。存在這個場合的他們將會只像一陣室外吹來的風,繞行一圈就從另一個門窗竄出,連一聲餘響也沒。

他不想這一幕結束,不想講出舞台的最後一句口白,這一句口白,也是他們初排練結束後,背起背包推門而出時,他問她:「離開了後,妳要去哪裡?」她沒有回答,兀自往校園獨行而去。他揣想,她或許沒聽到他的詢問,但或許,她已讀過劇本,知道在劇本中,這句話不會有回答。他記得那天她消逝的身影隱沒在熙來攘往的校園學子中,學子們一樣是背著背包,青春洋溢的衣著色彩輕盈的腳步,她在那片色彩與腳步中被融合或消逝了。

第一次進校園時,他拖著一隻大行李,獨自來到宿舍,他被編到一個號碼,那個號碼代表了他此後的空間,拿了寫上這個號碼的鑰匙,進到房間,他將呼吸這房間的空氣。從行李抽出來隨身家當,那家當簡省到一個行李就裝滿了,而今他的行李得一輛小貨車才能搬離寄居的宿舍。那下午將房間床舖書桌擦拭一遍,家當一一放在該放的位置,即已黃昏時刻,走出宿舍,舉目四望,心底浮現的聲音是:「你要去哪裡?」

他得找到一個地方解決飢餓的問題,得漫步校園找到上課的教室,得找到一條路徑,做為日常生活的路徑。他知道某些校園角落是他日常不必行經之處,可能學習期間都不會駐足,某些路徑又必然是上課與出校園必經之處,但他還需要一、兩個祕密的場所,是他無所事事時可以任意冥想之處──那或許是個圖書館,或許是某棵會襲來涼風的樹下,或許是個安靜到沒人會走到的地方,也或許,或許是一本書就滿足了他想要的隱密角落。

他的心有時在課堂上,有時不在課堂上,即使有時他失去方向,將自己鎖居在心的密室,春夏秋冬仍準時將他喚醒,引導他向時間的方向跨步。在校園漫走時,他彷彿聽到某個腳步的回音緊隨著他,他常回頭望,希望看見某個女子從校園的人潮奔向他,卻總只是腳步回音跟著他,他相信她離他不遠,在所有那些他走過的路徑她都走過,他嘗過的食物滋味她也嘗過,他讀過的書她也讀過,她必將無法繼續躲在他身後,因為她跟隨太久,了解他太多,他相信她終會忍不住跳出來與他相認。

共同演出畢業公演促成了他們,他心裡燃燒如一隻壯烈的火鳥,她終於現身到他身旁,那張宣傳海報的定裝排練照足以留下證據。

這張海報貼在舞台觀眾席兩邊的牆上,在他們演出這一幕的此刻,想必觀眾是為此屏息的,而他手中摟抱著她,他多不想放手,放手幕就要落了,放手戲就結束了,觀眾會一一離席,演出中的所有喜怒、悲傷都會歸於平靜。那些帶著喧嚷進場看戲的,很多是他的同學、社團友人、學弟學妹,開戲前他們交頭接耳,歡笑不止,像在參與一場嘉年華,開場後,他們就靜默了,雖偶有竊竊私語,但眼光都注視在舞台上。

他聽到內心的私語:為了那些眼光、那些注視,親愛的,我們得努力為舞台上的演出付出,即便此刻已筋疲力盡,我們排練了那麼久,在今天的演出後,一切將沉寂,大幕落下那刻,故事即將結束,我們前面三幕都努力使盡精力了,台下已鴉雀無聲,我們更要在這幕做最完美的演出,我會將牆上的海報撕下來送給妳,當成我們公演的紀念,及相擁的證明,我要在妳胸前獻上一束鮮花,嘉許妳的努力,我要親吻妳美麗的唇線,留下愛情的印記。

幕就要落了,他感到她的腰緊貼著他,燈光將他們投成一個影子,他俯身向她,近乎呢喃:「告訴我,離開了後,妳要去哪裡?」她沉默不語,因為他的唇蓋上了她的,燈光逐漸暗淡。夜色在舞台外深濃不去。

在所剩的餘光中,他注視她,如此熟悉如此美麗如此青春,那眼睛、眉毛、唇線是自小跟他一起成長變化的眼睛、眉毛、唇線,那神情是他每天照鏡子會出現與他相視的神情,那是他腳步的回音,是他的臉。在濃彩的裝扮下,他認得這張臉,認得他眼裡的淚──當我們卸了妝,走離了舞台,我們就遠走高飛,永不回來,永不登台,好嗎?──台下的觀眾都離席,天花板垂掛的圓形吊燈,頓成一顆碩大的淚珠。

空蕩蕩的觀眾席迴盪著方才的內心獨白,手中有冷涼的空氣流過。夜色裡,還有掌聲斷斷續續的,像誰在唱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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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