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蘆葦

阿玲是我們班的太妹,她和另外三個女生常常混一塊,在我們這所男女分班的國中裡,是非常出名的「惡女團」。在校園裡,要是遇到她們搖擺而來,無人不退避三舍的,偏偏這惡名昭彰的團體,就在我們班級。當她們情緒大發時,我們就像電影院的頭排觀眾,第一波衝擊到。班上就有一些神經較大條的女生被教訓過,「殺雞儆猴」的先例,讓大多同學是敢怒不敢言,就怕說的話不長眼睛,會引來禍患。

阿玲雖不是她們的大姐頭,但她大而有神的雙眼直逼而來,會有種不寒而慄的氣魄。奇怪的是,我反而沒這麼怕她,或許同是原住民的關係,在她的眼神中,我還是能看到投射而來的溫暖和親切。雖如此,我們是二個世界的人,我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有一天,上學往班級的路上,她突然跑過來我身邊,露出燦爛的笑容,問我家鄉在哪?是哪一族等等。第一次看到她這麼純真的臉孔,心裡不自覺地感動起來,我相信那就是她的真面目。於是我向她說我是台東人,排灣族;她露出驚喜、發亮的眼神說:「我也台東人耶,我阿美族。」接著我們提起了家鄉的村落,回憶幼時的種種點滴,氣氛很熱絡,就像兒時的玩伴敘舊。這一刻,她不是太妹,她是自然的山地女孩,跟我一樣。

國中有段時期,我熱愛寫小說,常會趁下課時間跑到涼亭寫作;看校園的假橋流水、魚兒悠游的畫面,能激發我的靈感。阿玲常跑來涼亭找我,看我寫的小說,她認真閱讀的模樣給了我很大的鼓舞。

她長得非常漂亮,白皙的皮膚、立體的五官、修長的身材;她說將來想當明星,我們還約定好,以後我當編劇,她負責演出我的劇本。我問她為何不脫離太妹團呢?她幽幽地說:「有些地方,踏進去是很難出來的。」我不知道她的原生家庭帶給她多少傷害,她加入太妹幫有多少的無奈,我只知道,和我在一起,她可以完全做她自己,不需要偽裝強悍,我只想給她溫暖和友誼。

直到那個「不幸」的事降臨到我身上。那天我在走廊上被她們那群攔截,大姐頭一臉凶惡地用力推我,問我為何要報告老師她沒交作業?「妳是沒有呀!」我理所當然地回答。話才落下,一聲響亮、痛楚的巴掌就印在我臉上。夾著驚懼和憤怒,我看著阿玲,阿玲頭低低的,和她囂張的那群成強烈的反比。這才發現本以為和阿玲私下的友誼,是我護身符的想法,實在好天真。「跟我說對不起。」大姐頭盛氣凌人地說。我再次投以求救的眼神給阿玲,阿玲依舊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下有閃爍的光影,是淚水嗎?「對不起……」我囁嚅地說。忘了她們是如何放過我揚長而去,我只記得自己撐著僵直的身體,強作鎮定地走回教室。之後,我和阿玲的友誼變化了,我不再去涼亭,而她也總是巧妙地避過我的眼神,就算沒有眼神的交集,我還是可以感受到她深深的愧疚。

有一回,我的文章登上了當時的文藝月刊,老師在講台上報了這則喜訊,那幾天的風光,總算一掃之前的陰霾。某天,見阿玲正從前方直直過來,許多本來在走廊的同學都紛紛走避,我思考著該迴避或對她微笑招呼呢?躊躇之際,她走過我身邊,在我耳邊低語:「恭禧妳。加油!」事隔這麼多年,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時我紅著眼眶看著她的背影,在心中對著她說:沒關係的,阿玲,我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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