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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玠安

跟Y初次相約,已是十餘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借居在城市郊區的親戚家,每日聽音樂與寫作。聽似愜意,其實只為逃避學校與家鄉。打定主意要在城市闖出一片天地,武器是文字。然而,文學露出機會像個窄門,選擇了當時剛開始風行的部落格「PChome明日報」,日以繼夜抒發。那時,為了證明自己存在於世間的方式而寫,多數時候不敢寄望成名,難以認同自己的青春裡,孤寂已是不得不習慣的事情,在文字裡,在生活裡。

數位時代還沒來臨前,最先進的連絡方式是電子郵件。收到Y寫來邀約見面的郵件,捏了整夜冷汗,隔日依循信件上的手機號碼,謹慎,近乎敬畏地撥出。另一頭是男人沉穩的聲音,頻率不高不低,好似這一個時刻他早已經有所準備。

Y挑了一間我沒去過的咖啡店,在一座熱鬧大樓頂層,一旁是知名舞蹈教室。我換穿上房間裡最乾淨稱頭的衣物,一條卡其褲跟足球上衣。我不知道進出那些場合該著什麼樣衣物,想來是羞怯的初生之犢不畏虎。Y沉靜地坐在一兩人位子,不知怎地我一眼就認出,或許也是因為桌上那本音樂雜誌。

那本音樂雜誌,讓我的心情從拜見一位出版前輩,變成愛樂同好的聊天。我們點濃縮咖啡,聊進夜裡。Y,有一種嚴肅的氣定神閒,使我感到安心。多數時候我們聊愛團,最近聽的音樂,還有一些閱讀經驗。那時我已把他當成人生中未曾出現,卻總是期待著出現的老師。幾年後,電影《成名在望》上映,情節來到資深酷樂評與小鎮搖滾少年走在一起的時候,我想起Y。

後來的人生,我多次想起Y。他帶我去特色咖啡館,吃很棒的餐廳,聽很強的唱片,送我小說,他從不說「這你該看」,而是「我覺得你會有感覺」。他不想教導我,他想當我朋友。雖然,一步步的,他提點了我在生命中的茫然,不過問我的孤獨過剩與恣妄輕狂,我感覺他一直珍惜那部分。但更多時候的機會與保護,從不吝嗇。這輩子我打給他,一句話便帶我吃好的,大概也吃掉了他不少積蓄。「先吃飯」,「去喝咖啡」,什麼事情都一樣。

「你討厭那個青澀的氣,但那個是你最該保有的東西,一輩子那個氣都應該在。〈爆的獨白〉那樣的氣」。進入前中年,我依然憤世,亟欲切割斷裂人生。Y懂得那些忿恨,也懂我,有時我多希望他同仇敵愾,但他更以冷靜做為使我信賴的方式。我在城市工作居住一段時間後,他開始會問:「哪裡有好的咖啡店可以談事情?」問我能不能幫他買唱片,這微妙的置換,讓我對他更多敬意。遇過太多倚老賣老的前輩,Y不僅值得尊敬,我知道啊他的真誠是謙遜與誠懇,那感覺不必冷暖,一直都在。關於人的風景來去,城市裡的一點滴比想像無情,能見得的留下是真性情。

我終於明白,該堅持的不是一時的位置,高度從來不因位置而生。這世界從來不理應留什麼位置給我,但我必須一直做下去,讓自己看起來被需要,被我所愛的事物需要。當一個過客沒有關係,留下了什麼,是初衷的唯一理由。多年後,那些我與Y度過談話的場所都已不見,一期一會很多時候有緣無分,感歎的消逝,是時間,作品,青春,和附帶著的一切。使那一切值得記起的人,在心靈緊急的每一時分,或能稍歇,坐下來,喝一杯,只為了相逢,向未盡的旅程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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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