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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輕棻

凌晨12點,昨日與今日,過去與現在的交會。他站在櫃檯內,還不到休息的時間,飯店裡見不到黑暗,金璧輝煌的大廳24小時都閃著懾人的亮光,像是怕有什麼可怕的幽暗會躲在角落。他沒辦法闔眼,感到疲憊偷瞇一下的可能都沒有,沒有人在看他,卻每分每秒都有聚光燈照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只能把自己的黯淡藏好,放在黑色制服的上衣口袋中。
 
人潮雖然沒有下午Check in的時候多,但樓上的酒吧現在還是熱烈的時刻,穿著時尚的男男女女總是推著旋轉門進來,卻逕直走過他的眼前坐側邊的電梯上樓。再晚一點,可能會有幾個醉酒的客人臉色泛紅的從電梯走出來,其中不乏穿著性感的落單女性。
 
他常常很擔心這樣走路搖搖晃晃,話說不清楚,甚至連自己在那都認不得的人獨自坐上計程車回家。

但他的任務只是把他們平安的送出飯店,或是安穩的躺在飯店的床上渡過朦朧的一夜。

她也是這樣出現的,幾年前的一個夜晚獨自喝得很醉,在當時他任職的飯店酒吧打烊後被發現醉倒在電梯裡面。

發現叫不醒她,曾一度緊張要叫救護車,但最後還是先將她移動到房間裡。雖然有女同事去照顧,但隔天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去關心她的狀況。

她的表情,像是全部都忘了。

記憶如何能瞬間變不見,他那時忘了先跟她討教,或許後來的日子也不會這麼難熬。

她離開的時候,除了留下一聲謝謝,還把一枚戒指也留下。

清潔人員告知時,她早已走遠。

照道理,他不該留著這個貴重的東西,但他覺得自己還會遇到她。

於是這個光芒,從那時候就開始住在他制服的上衣口袋中,靠近胸口的位置。

再次見到她時,他沒有穿制服,她卻說她還記得他。

原來記憶是可以選擇的,她可以想要記得就記得,想要忘記就忘記。

但他卻沒有選擇,好的壞的,關於她的他都只能記得。

他和她在吧檯邊,他拿出她的戒指,她的目光沒有焦點,擴散在香檳的汽泡裡。

她把戒指放進杯中,一飲而盡。

她說她不需要了,但其實愈是這樣說,愈是想要讓它溶進身體,和自己融為一體。

她苦笑著,吐著舌頭,戒指就在那上面,終究有些愛情嚥不下,還是得還回來的。

「給你吧!幫我保管,或許有一天還用得到!」她這樣有點醉意又慵懶的說著的時候,他感覺流入心臟的血開始凝結了。

戒指上的讚石也比不上她眼眶中默默累積的淚珠,帶著可惜與不捨,還有愛的餘灰。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不覺得她真正屬於過他,他可以當她的救生艇,但當淚水不再泛濫時他就沒有出現的意義。

她常常會跟他要回戒指來看,她是多麼渴望戴上它,又不敢,偶爾還故意說或許他們結婚可以戴的玩笑話。

那是一個承諾嗎?用別的男人給的戒指裝扮的承諾,只是顯示她永遠都沒有要兌現這個諾言而已。

那枚戒指還在他的上衣口袋,光芒卻被某種默默生成的幽暗蓋過。

那天他站在門口幫忙拿行李時,遠遠的她走過來,突然抱住他,很緊的,他想要回抱的力氣卻在她開口後瞬間消失無影,「我需要那枚戒指。」

當他掏出那枚戒指,只聽見她跟第一次見到他時說著一樣的話,謝謝。

做讓她道謝的人,也不賴。

他還是這樣騙著自己。

那枚戒指已不在同個地方,他也不在同個地方。

在城市流浪了一圈,他發現他們沒有城市的記憶,他們的一切大多是在飯店裡發生的,原來他們根本就沒有走進對方的現實生活裡,人是流動的,愛也是流動的。

他換了一個飯店站著,維持一樣的姿勢和笑容,面對來來往往的陌生面孔。

期待見到她嗎?他不再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這麼多年,他的心已然平靜。

 

外頭陽光懊熱,他望著每個從外面走進來的顧客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樣子,除了從車上下來的人。

他不再認得她,他看著她從門口走過來,他等待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已經擺出一貫的姿勢和笑臉,禮貌的對她問好。

她則驚訝的,呆立半晌說不出話。直到她摘下太陽眼鏡,一副他怎麼可以忘記她的責備樣子,他才發現眼前是那個曾經讓他夜夜失眠,痛苦不堪的女子。

看來他也學會了,遺忘的方式。

 

 

這幾天這幾月這幾年 我不懷念

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 妳在我前面

 


他沒有特別的感觸,看到她的手上戴著那枚戒指,他內心卻很平靜,好像結局本該就是這樣的。

原來再相見是這樣的感覺,沒有怨懟,也沒有愛的感覺。

他禮貌的將她的房卡拿給她,她卻突然握住他的手,和分手那天一樣突然。

「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嗎?」

聽到她這樣說,他的幽暗抽痛了一下。

 

回憶多痛苦 又被發現 我不願

我不要我不想 在相同的地點擱淺

 


有些東西湧上來,振動的要捲起內心的滔天巨浪。

他將手抽走,還是跟她保持主客間的距離。

「你知道我住幾號房。」她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那樣,有點激動,隨後馬上戴上太陽眼鏡,然後丟出這句可以期待的話。

 

他站在櫃檯內心百感交集,猜測她的話究竟有什麼含意。

她還會在乎他嗎?她真的在找他嗎?她手上的戒指是代表她已經結婚了,但她現在又為何要對他這樣?

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重要性,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徹底不愛她了。

要是沒接到那通電話,他可能真的會去敲她房間的門,好理清這幾年的一切,在那聲謝謝後她消失到那裡了。

聽著那男人說的話,他用手寫紀錄下,放在信封裡,塞進她房間的門縫。

了解自己永遠都只是逃生時才發揮作用的工具,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他便可以徹底放下這一切了。

 

妳的我的他的 就請劃清界限

我過得很好 不要打擾

這一刻安靜就好

 


收拾東西下班,終於離開了飯店,他才了解,這才是生活,工作不該是生活的全部,她也不會是他愛情的全部。

在飯店發生的一切,都被包裹進一個美麗的糖果紙,看起來是那麼美好,卻不是能夠久待的地方,因為太過美麗、太過淨潔。

現實是沒那麼整齊的,因為不整齊才家常,才有生命力。

她的光芒不是他能夠天天靠近的,怕會灼傷了自己的眼,看不清楚真實的世界。

 

禮貌的就請別再驚動愛情吧

 


她如果期待他最後的隻字片語,她會看到的,他最後對她說的話,學她,那麼有距離的禮貌,因為愛不是理所當然,於是他和她都知道要怎麼跟向生命中擦身而過的人說一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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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