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斗

要延長生命,也許要面對心臟移植的抉擇。也就在那個當下,老姊第一次正視C君對她的真情……

我有一個乾姊,奇人。

她不會英文,不會開車,遠在五○年代就隻身跑到紐約。

她不但陸陸續續把母親弟弟妹妹弟媳弟妹丈夫兒女……全都拉拔到了美國,最夯的時候,在紐約的唐人街擁有七、八家製衣廠。

她一生傳奇,我老笑著說,要把她的故事拍成連續劇。

她只有初中畢業
到美國打出天下


她姓陳,名字就暫時不提,否則一定會被她追在後面念上二十年……

她排行老大,初中畢業就去當公路局小姐,也就是隨車的剪票員。她很有辦法,居然在每天上班的路上找到從小就被送給人家扶養的小弟弟。

沒過多久,母親下令,要把她嫁給一位退伍軍人。理由?很簡單,弟弟妹妹很多,靠她拿回來的聘金可以充當生活費,幫弟弟妹妹繳學費。而她,在反抗無效後,居然「慷慨赴義」了。

我後來笑她笨,「為什麼不逃跑?」她說:「跑?跑到哪裡去?」跑了後弟弟妹妹怎麼辦?她媽媽拿了人家的錢,是絕對不會吐回去的。

她在眷村裡,有個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玩伴C君。可惜,對方的父親官位高,她的父親沒地位,所以,男方的母親堅決反對他們來往。

婚後,她才發現丈夫有暴力傾向,但是又能怎麼辦,一兒一女很快就來報到了啊!我消遣她,以她那種愛恨分明的極端個性,要想討到丈夫的歡心也是件困難到底的事。

C君於此時考上台北的大學,只要一沒課,就到她家幫她帶孩子,掃地擦桌。她老是沒好氣地要C君少來,C君卻不為所動。

她在偶然的機會下,找到前往美國的路子。她心裡明白,如果要讓C君死心,還要改變眼前沒有希望的生活,唯一的路就是離開台灣,轉到遍地黃金的美國打天下。

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時過境遷,物換星移,時光終究具有魔力,可以改變任何一個人的命運,更何況是她和C君。

C君畢業後,成家,生子,與一般人一樣。而她,在紐約事業有成,與丈夫離婚,讓弟弟妹妹都有了安定的生活……一轉眼,兩人都過了中年。

C君過得很鬱悶,身體也開始出問題,心臟是最大的隱憂。他與妻子的感情逐漸產生嫌隙,兩人爭吵不斷,愈走愈遠。

曾經趁著出差的機會,C君跑到紐約去探視我那老姊,不過,老姊沒給他好臉色,匆匆跟他吃頓飯就藉故趕走他了!回到台灣的C君更難受,總覺得生命太無趣,人生太悲苦,他時時刻刻都有窒息的錯覺。

眼看兒子逐漸長大成人,C君自認責任已了,決定自工作崗位退休,然後,跟妻子分居。這時,他買了張機票,飛去紐約。

一段崎嶇的感情
一趟紐約行復燃

這趟紐約行,C君發病了。老姊在醫院裡知道C君的心臟問題極嚴重,若要延長生命,也許要面對心臟移植的抉擇。也就在那個當下,老姊第一次正視C君對她的真情,連老姊的一對兒女都反過來勸她,難道還想繼續蹉跎C君對她的一片真心?老姊全家人幾乎都動員了起來,贊成老姊把握住C君的一往情深,千千萬萬不要再後悔了。

C君回台之後,在我的公司落腳,他成了我非常重要的左右手。不過,我隱約感覺到一些奇妙的電流在他周圍流動,因為每天中午,他不跟我們吃中飯,有人每天為他送熱騰騰的便當過來,他總是躲著我們外出吃飯。

原來,C君不好意思跟我透露這一段坎坷崎嶇的感情。直到某一天,老姊忍不住了,親自上樓來,進了我們辦公室,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不知道你會用什麼眼光來看我?」我直覺回她道:「妳是我好友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的朋友!」老姊後來跟我說,她本來擔心我看不起她,沒想到我願意做她的朋友,當場,她告訴自己,她要跟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就在這種機緣下,第一次見到了她——我的乾姊,也就是我口中的老姊。

老姊紐約的公司完全交給弟弟掌管,後來出了些事,她必須回一趟紐約。這是她倆重新在一起後的第一次分離。當然,C君也與前妻完成了離婚手續。就在老姊啟程前,他們提到了結婚的事,C君希望趕緊結,老姊卻說C君台灣的朋友太多,不好驚擾大家,還是等C君身體好些後,再到紐約結。

跑了這趟紐約後,才到台北,就接到醫院通知說有一個適合C君的心臟出現,移植與否必須立刻決定。C君猶豫了,他擔心移植手術具有高風險,但老姊鼓勵他,機會難得,下次不知何時才等得到……

於是,C君點頭同意。

無奈,C君再也沒醒過來,他的移植手術失敗了。

老姊在醫院瘋了似地,她怨自己,恨自己,她崩潰了。美國的弟弟妹妹與兒女都連夜趕回台灣,老姊無法面對此一事實……

C君火化前,老姊在兒女的攙扶下,面對著C君許下了承諾:下一世,一定要再續此生沒有結果的姻緣,下一世,兩人一定要結髮成對,攜手到老……

我失去了好友C君,卻因為他而賺到了一個老姊!老姊每周一定自紐約打兩三通電話給家母,以及吾家的所有家人,噓寒問暖,面面俱到。我每回或公或私前往紐約,最終一定會在機場上演一齣好戲:她極力要塞一個紅包給我,我又奮力推拒。有時讓旁觀的老外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我不知自己下一世是否還能為人?如果可以,希望我還能當C君與老姊的親友,得以看著他們牽著手,緩緩步入結婚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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