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經過荃灣海霸街,正是午後學生放學的時間,看見許多學生穿著藍白校服或坐或站,捧著一隻瓷碗津津有味地吃著。原來路邊是兩家賣豆花的小店,幾次經過,總是想著下次也要嘗嘗,卻從沒坐下來買一碗豆花吃,也許是還有別的事等著做,時間有點趕;也許是天氣或冷或熱,沒想在外邊多逗留;又或者僅僅是並不真的想吃豆花。終於,有一天,經過時又看見許多人捧著碗吃豆花,決定要先吃一碗再走,是紫荊花開的時節,我覺得我會記住那十分鐘,吃豆花的十分鐘,那是我在香港吃的第一碗豆花,在我來到香港的第七個月,我告訴自己記住豆花的滋味,還有豆花吃盡時碗底出現的藍描花卉,靜靜躺在白瓷碗底,永遠綻放不凋謝。
生活與食物交織記憶
荃灣另有一家有年代的餅舖,有時經過我會順便買個點心,餅舖的生意很好,常常才傍晚,品種就已經不齊全了。鮑魚酥、合桃酥、棋子餅、老婆餅、豆沙餅、椰塔、蛋塔、雞派、蛋黃酥、皮蛋酥、公仔餅、提子餅,總算嘗了個遍。我其實對甜食沒有偏好,所以其中只有雞派合我的口味,堅持吃完每個品項,有些品項還吃了許多家,例如雞派、蛋塔和老婆餅,主要是因為好奇,我想,這是我了解香港的途徑之一,雖然,只是途徑上一小塊磚,但,缺了這一塊,即使只是一小塊,就沒法知道錯過漏失了什麼。那天,在我吃下那碗豆花時,多少也有著這樣的心情,以前我是個遊客,也曾以觀光客的身分在香港糖水名店吃過木桶豆花,但那和住在這生活在這然後在街邊坐在板凳上吃一碗在地豆花,不論滋味上還是心情上都有所不同啊,生活與食物就是這樣交織出記憶,彼此影響,堆疊出不捨得忘記的故事。
小時候,住在台中,家附近有賣豆花的小販推著推車一路叫賣,他高聲以閩南語喊著:豆花,聽起來像是「島輝」,要買的人自己拿一個大碗或是小鍋,喊住他,他會將推車支好,顧客告訴他買多少錢,他便用一隻平杓鏟出白嫩的豆花,然後加入糖水薑汁和煮花生,那是我喜歡的點心,常常讓媽媽買給我吃。上小學不久,推車賣豆花的小販便沒再來了,年紀還小的我,不知道這其實是時代的改變,曾經或推車或騎車穿街走巷叫賣豆腐醬菜包子饅頭的小販,逐漸都改換了營生的方式,或是固定在某處擺攤,或是租下小店面做生意,維持最久的大約是到台北工作後,賃屋處附近晚上還有人推車賣臭豆腐。
賣豆花的小販不再來,我似乎也逐漸淡忘這點心,隨著我的成長,台灣經濟也快速成長,生活裡好吃好玩的愈來愈多。上了中學,開始和朋友一起外出,台中的豐仁冰三樣冰蜜豆冰是我們的最愛,豆花倒很少有人想起要吃。畢業旅行時,我們去了墾丁,回程經過台南,去了開元寺,在開元寺附近的一家小店裡吃起豆花,畢業旅行是在11月,南台灣還是炎熱,那家豆花店的特別之處是口味特別多,以豆花做基底,客人可以選擇傳統的薑汁糖水花生,也可加紅豆、綠豆、粉圓、薏仁、麥角,冷熱皆可。我記得還有檸檬味,我選的就是檸檬味,酸酸甜甜,綠色的檸檬片靜靜躺在潔白的豆花上,光是看就有一種清涼的感覺。
開元寺旁邊的豆花讓我重新想起了這一道美味且健康的點心,但是回到台中,平日出沒處雖有賣豆花的店,卻沒人將檸檬與豆花搭配,我和一起旅行的同學說起,竟然也沒人記得,還有人說,豆花搭配檸檬不適合吧,酸酸的,還以為豆花壞掉了。我辯駁酸辣湯裡也有豆腐啊,沒人在意,畢竟聯考就要到了,而且還有那麼多種點心可以挑選,很快地大家更喜歡墨西哥麵包,裡面是香甜濃郁的奶酥。
豆花淡出我的生活,幾乎不曾想起,美國三一冰淇淋也出現街頭,醉爾思哈根達斯莫凡比紛紛開店,俄羅斯冰淇淋義大利果味雪酪滋味各具,還有草莓牛奶青蘋果巧克力組成的雙色霜淇淋,便利店裡的思樂冰,消費時代,消費者總是有無盡的選擇。
童年時光恍然再現
直到多年後,我去了C城,豆花的記憶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裡。一天午後在賃居小屋,突然聽到屋外有人喊桃花,其實還沒到桃花開的季節,但當時我並沒立刻想到這一層,只覺得這地方太有情趣了,有人沿街叫賣桃花。這並非我憑空想像,因為不久前才有人沿街叫賣臘梅,我趕忙跑出屋外找,卻看到賣的是豆花。當地人吃豆花是鹹味,醬料包含花椒辣椒蔥花麻油醬油和炸得酥脆的黃豆,正好我已經不愛甜食,熱辣的川味豆花更合我口味。
C城人特別愛吃豆花,做出許多變化,我特別喜歡一種現做的豆花,點了後,服務生拿著一隻長嘴大壺來到桌邊,在茶杯裡像是倒茶一般倒進豆漿,客人靜待幾分鐘,淺綠色的豆漿就凝成豆花了。豆花在此處不僅是點心,也融入菜品,雞豆花是一道製作精細的功夫菜,有素菜館將素料製成有葷味的菜肴,稱為以素托葷;一般餐館,則反其道而行,將葷料製成素形,成為以葷托素。雞豆花就是葷托素的代表菜。製作時用刀背將雞脯剁捶成肉茸,加入蛋清和調料,雞湯燒沸,將雞茸漿倒入攪勻,轉小火煨,待凝聚成豆花狀,撒上熟火腿末。訣竅在於湯、蛋清、水豆粉的比例,比例恰當才能做出形似豆花的雞茸,吃來質地滑嫩。另有豆花魚,街頭更常見,做工不似雞豆花講究,只是將辣味的酸菜魚置於豆花之上,先吃魚,待魚吃完,魚汁酸菜和豆花融為一體,豆花便更鮮美。當地人愛吃河鮮,吃魚吃得極精,魚頭火鍋是街頭巷尾處處可見的吃食,其他還有乾鍋魚酸菜魚農夫烤魚等許多花樣。
香港的豆花,搭配和台灣又有不同,學校附近有一處小街,緊鄰兩家賣豆花的小店,店裡除豆花外還有缽缽糕,豆花分黑豆和黃豆,吃時可以單要豆花,或是搭配芝麻糊和核桃露,芝麻糊和核桃露本身有甜味,若只是豆花,是沒有甜味的,糖水薑汁或黃糖粉自行添加,可依人口味增減,糖水糅合薑汁包裹住豆花一匙滑進嘴裡,和黃糖粉在豆花上呈現半融化狀態,送進嘴裡完成融化過程,伴隨細嫩豆花一起滑下食道的感覺並不一樣,食客們喜好不同,自行搭配。小店在戶外擺著許多塑膠凳,下午時光總看到許多學生穿著制服或坐或站,一人捧著一碗豆花,有時經過不用排隊的空檔,我也會吃上一碗,溫熱的豆花,和薑汁糖水一起,童年時的記憶恍然再現。
坐在荃灣海霸街頭紅色塑膠凳上,捧著瓷碗吃豆花的我,在入口滑嫩香甜的味道裡,想起那個還沒念小學,在台中錦村東二巷二樓窗子後等待那一聲熟悉的吆喝:「島輝」的小女孩,我當然再也想不起當年第一次吃豆花時的滋味,但是我卻記得第一次在異鄉吃到的豆花,我逐漸明白,故鄉的味道有時是在異鄉想起的。小女孩大了些還在台南開元寺邊上吃了一碗檸檬豆花,台南那時於她已經是旅途,她不知道未來的旅途將更長、更遠,熱騰騰的豆花,曾經讓她想念家鄉,既相似又相異的味道,將跟隨她的歲月更長、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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