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大約想了二十秒,側頭沈思的臉髮鬢花白有點年紀略顯滄桑,緩慢之中他抬頭說,「不是某一瞬間,也不談任何心理糾葛理由,只想完成一種不可能的愛。」
源自在男人心裡作畫的動機,他沒有多說什麼,神情裡說起這樣的愛卻像朝聖。
靈感的觸動像蛇幽微冒然,那麼忠於一個人的情感沒有所謂愛情保鮮期限,時而迫近變成腦波中難以磨滅的記憶,大概是當時分手時也不能想像的。但白髮蒼蒼之年,偶而想起的畫面還是當年眼中少女初戀樣子,以至,面對媒體追問這畫中女人是誰時?他稍稍想了一會吐出話,是初戀。
大抵和一部份人對初戀的概念相彷,因為戀情早是過去式,是愛情儀式的未完成。畫家像著了魔,不停地在畫布上畫出初戀情人的形象,即使那女子早是遲暮。但他就是無法忘記,印象愈來愈鮮明,也不在乎現在愛人的感受,一幅幅畫出他情人的模樣,他毫不掩飾對昔日的戀情充滿遺憾,這小小的殘念中有著偌大世界的拼湊,長成各式各樣的形狀往心上飛去,愛情的翅膀愛情的想像如驟雨般想念風捲殘雲,是自己說了就算。
昔日戀人姿態藉著畫筆在畫布前借屍還魂,豔彩極了。女子閉著眼融入在這一片像秋風般蒼茫之中,一點點芥茉綠蕭瑟、一點點灰白藍沈鬱淡淡鋪陳出背景遺世的孤單,她就只是靜靜佇立,似乎週遭的冰冷和她如此無關,一切都已過去了。那一片名約彩色寧靜海的世界,彷彿最初的眷戀,不再離開,成為畫家內心潛藏暗示幽幽暗暗的眷戀而已。
我不禁想起波特萊爾《惡之華》所言,人的存在,永遠具有無限的哀愁,而哀愁的靈魂永遠在憧憬理想追求安慰。透過這樣的理解,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人對初戀情感的想念,依附在一種理想原型自我想像的完成,尤其來自初戀之後多多少少波折的經歷,更發覺少有單純包覆的初戀多麼使人珍惜,不帶條件不講對等不看身世不論高低便一頭栽進去了,不世故不經事不具風霜面對己身直接的情感,純愛般質地。
擺盪在複雜亂世裡這多難得。藉此,也就明白畫家吞吐地自語喃喃他初戀彼時,沈浸專注之間不自覺顯露幾絲留戀,欲言又止耽溺在回憶中,經由他言語的描述由衷可見內心最盛的青春,縱然不論酸澀苦甜,它就是生命中情竇初開的第一次,不會也不可能再回來,最美好的初萌。
也因咸少有人把初戀經驗當成愛情句號而僅視為試鍊慎重又輕視,只像拋出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引頭,啟蒙出腎上腺素的荷爾蒙情愫,那樣對初戀情人念茲在茲的懷念,悄悄藏在大部份人的心裡難以言喻,不期然在年紀漸長之際,偶而如一陣夏日的雷雨轟然想起念起,來得既疾既快,一陣甜蜜一陣惆悵裡最多的是遺憾。
這大概是分手後的男女所想不到的初戀症候群,不只在日後人生中竟佔據了難以想像的重量,甚至影響於無形對戀愛原型的自我設定。所有一切的後續發生或許和人潛意識裡愈沒有結果愈加不痛快的殘念有關,撿取的段落和片面都隨自己的想像,像拼圖般在腦海中過濾拼湊,然而,這一切說起來,總是如此美好。
畫家的畫和話似乎印證了初戀的重要性,友人 Sophia不停點著頭對我說,「我懂我懂我完全懂他的感覺。」很飄渺的直覺式附議,她心有戚戚焉其來有自,愛情戰場身經百戰經驗豐富,Sophia雖然芳心不寂寞,仍不免無端想起初戀男友,前陣子看完電影《初戀紅豆冰》,對片中將初戀情感比擬於紅豆冰,猛一觸動了她對昔日情人的記憶。
「還記得初戀的滋味嗎?甜蜜却又苦澀,把心刺疼了,像紅豆冰一樣,還來不及再感受,就已經融化了,只能在記憶裏留下那味道和深刻的刺痛…」─《初戀紅豆冰》
夜裡Sophia 想起了十七歲的初戀,年少時也像片中純文藝戀愛般專做一些不著邊際的事,當時眼中的他是她父母家人外世界最親的人,心裡想一輩子大概就是會在一起了,哪裡想到感情變化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說散了就散了。分手前半年,Sophia常常恍惚陷入回憶的黑盒子,偶或經過車水馬龍的公館舊書攤,她翻著舊書見那一張張頁面迅速飛闔蓋上的畫面,彷彿一種情感記憶的膠卷重新映現出她和初戀情人相處的種種,一觸及心裡便是千頭萬緒小雨霏霏。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和他就這麼不親了,完全像路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距離很近但沒有一點關聯。
她說如何是好。以為時間久忘記了,沒想到初戀的情感以各種形式神出鬼沒,她看完電影和男友不知所以搭著話走出電影院,她先是腳移動著,而後感到一絲絲無以名狀的悶,不知走了多久之後終於慢慢蹲下來埋在膝蓋間,有一股熱流湧上掠過臉涼涼的,她用手肘遮掩抹掉,一會兒站起來說:「有沙子跑進眼睛,很痛。」就片刻的時間,她只想到當時的初戀男友,那麼親的人,到頭來他和我不親。
Sophia說,這感覺說不上來,一點點悵然一點點遺憾。所謂的初戀,一輩子再也不復可能,那情感的延續性和時間成正比,不會不記得,而是忘不掉,她覺得自己懂這個畫家的心情,就只想完成一種不可能的愛,一種愛情儀式的完成,他才能放了他自己。
關乎愛情遺憾裡的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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