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婷
站在有整面牆那麼大的坑道圖前時,著實嚇了一跳。坑道們由四面八方,像幾十條穿進穿出密密麻麻的微血管,纏繞著眼前這張圖的中心,那即是九份山城稍南的主要礦脈,在小金瓜下方,一座脈型金礦體。每條微血管都有礦工爬進去過,嘗試著找到幾公分到幾公尺寬的金脈,礦工們奉命用鐵鍬將它們挖走。
就在山城南方的地底,據說加一加有三百公里那麼長的微血管,只為了尋著管尾端出現的燦光。每條金脈都曾是一齣被用力構築、被多方測量、才偶然被撞見的夢,只有極少量被吞下了肚,或藏在肛門,偷渡成功,像成功地由夢中將黃金運回到現實,成為人間握得住的金夢。
絕大多數的礦工每天黃昏出坑時,站在坑道口,灰頭土臉,全身仍得被羞辱般徹底檢視一遍,然後眼看著一車車結結實實的夢果由鬼域似長長的坑道哐噹哐噹載上來,隨即消逝在小鐵道的遠方。
可以想像夜臨時,這些疲憊的身子整理過自己後,走長長的步道來到九份的豎崎路,上上下下,身心就輕快多了,不論前來洩怨洩欲或洩金,諸多風花般的酒語在杯樽前或賭桌上飄落,諸多雪月般的女體在臂彎裡攤開,如輕易可掘的夢之礦體。如此反覆上百年,多少夢,白天被築在九份深藏的地底,用盡一生卻挖不到;多少夢,夜晚被築在九份的地上和樓上,用一根指頭卻可以輕易將之如醉漢般,推下幾百級的石階。一頭是少數幾位礦主不用自己動手的藏金窟,另一頭是大多數礦工耗盡一生仍要不醉不歸的銷金窟。這世界從來就被寫成跛腳的M字形了。
2
被稱為五番坑、八番坑、和國英坑等少數留存的幾個坑道,皆是由九份山城的正面或側面穿入,一個在輕便路尾、一個在汽車路下方大型停車場旁、一個在山體最底端,這就如同由十層樓、地下二樓、及地下二十層分別插入山城並穿越後深入至九份後方,其工程不可謂不浩繁。如今只有極少的坑道仍可極暢通地穿越九份的下方,比如在九份山體最底端的國英坑道,直線距離兩公里,可直達大粗坑底部。礦車往返維修,卻再也不產金,產的是自大粗坑後源源滾滾而來的礦泉水。坑道口附近則是台陽公司以號稱麥飯石礦泉來養殖鱘龍魚的十幾個魚池,由百年前產出黃金到一度做保險套到目前的礦泉水和鱘龍魚場,其變化不可謂不大。
當然也沒有人可以預期,九份這銷金窟在黃金竭盡時會發展成今天這種形貌:熱鬧、喧騰、遊客川流,即使在景氣循環的谷底,叫賣的小吃依然與安靜茶坊交互生存,排芋圓的隊形如陶笛試吹忽長忽短。
來九份幾次,都不太喜歡這種人潮洶湧的感覺,站一會兒總想趕快離去,或轉個角度背對街坊而面對一塊天空,或閃入一間茶樓,可以因之調整表情或重新找到呼吸。是以當每次要來金九地區時,都希望能過九份而不入,直接進入金瓜石。
直到多年後的此回,當九份文史工作室的羅濟昆直接將我們一票人帶過九份小城,沿102號公路過7-11、福山宮、樹梅地質公園入口、蜿蜒而上直接殺到可仰視小金瓜露頭及可俯瞰大粗坑礦村遺址的102號公路二十一公里處時,一時還無法理解九份礦區何以比我們心中想像的大得太多了,而我們所理解的九份竟只是它繁華的浮面。
而真正九份動人的故事應該主要是發生在大、小粗坑聚落身上吧,它們也是礦工匯集、起居出入的聚落。最繁盛時大粗坑曾多達四百多戶,如今僅剩三間破落的石頭房,一個是大德宮,一間是兩層樓只剩空殼子的大山國小分校,一間是爬滿藤蔓和雜草的雜貨舖。四百多戶人家則沿山體四圍搭建,廢村後,能用的石頭被人盜盡,今日已為樹叢全部覆蓋回去,連牆籬也不可尋,大自然自我修復的能量著實驚人。
關於大粗坑聚落的故事到目前為止,說得最好、最詳盡、最感人的,當然是吳念真了。看一個礦工之子如何敘述他再平凡不過的父母,與村民如何守望相助、如何相濡以沫度過難關,以及如何在窮困狀態下自我成長、談戀愛、結婚、母親如何戲劇性地幫他還願,乃至家中十幾年中如何一再發生悲劇,以至整村人遷村後仍多數住在瑞芳鎮上相守數十載等等。許許多多小老百姓的小故事和細節,鋪陳出大粗坑一個舊社會溫暖的村落面貌。不論是透過他編劇的電影《悲情城市》、《無言的山丘》、《戀戀風塵》或導演的《多桑》,乃至《八歲,一個人去旅行》、《這些人,那些事》等書、和他在YouTube上的風趣講演,礦工生活、聚落起伏及九份憶舊,均可極具象地揣摩一二了。
然而更早與台陽創始人顏雲年起家有關的小粗坑聚落,則沒有這麼幸運,當年一處易守難攻、聚集過「頑劣」抗日分子的小山窟,不論由輕便路底的頌德公園上到小粗坑山再下到山神廟再「下滑」至小山國小遺址,或由猴硐九芎橋附近走古道上經福德祠而至聚落,兩頭無不坡度十分陡斜,超過四十五度角,非體力極佳者難以負荷,稍遇雨則更難行。此遺址反而因此特殊地理「優勢」,老牆舊籬保存較為完整,青苔雜草即使叢生,依然古意十足。我們一行十餘人即由頌德公園進入,費一整個上午才完畢行程,其中有近八十歲老者、七十餘歲腰椎動過多次手術者、長袖長服穿戴整齊的修女,於7月上旬大熱天之際仍能勉力走完,且在小山國小遺址「開天笑」的破落教室內,幾個人以紅黑藍的鮮麗布綢分別罩身,自娛地展演肢體手腳、互動地以人體雕身一番,百年的小粗坑恐怕不曾這麼現代地亮麗過吧。
3
可以完整縱觀整個金九地區,或者說最具宏觀視野的,當然就要上基隆山(大肚美人山)了。除了還沒機會從海上看她長得像「雞籠」的樣子外,也不知在她的周遭左觀右賞正看多少回合了,的確像極了一座大肚子美人橫躺,長髮就浸在陰陽海中。其清純、乾淨,不曾遭到濫墾破壞,恐與她體內「無金」有關吧?
第一次與幾個友人登上她最高聳的肚尖頂端,還是無星無月的夏夜,持著無力的手電筒。民宿老闆以恐嚇的語氣說不宜,待登上第一個涼亭,則已將他的話哈一口氣吹掉。一路不斷回首,但見燦爛兩盆金子分窩左右兩小城中,愈高愈小愈晶圓,「夜總會」則密密麻麻黑覷著眼,矗立兩小城相夾的山丘上,形成詭異的畫面。待上得頂端,除了海面漁火點點,漁港澳口如黑夜魚池數攤,再是海風狂急,像是站在大船的前端,令人頓感腳虛。
兩個月後,又與更多老少於白晝登臨,景觀自又不同,左右兩海岸線各有可觀,或一山相疊一山、愈遠愈虛渺,或海灣一迴迴如蕾絲邊拉向遠方。左右兩小城則金火已熄,房房疊加,幾無間隙,蔚為奇觀。
然則即使小小的九份,也是無可窮盡的,不論在豎崎路在輕便路在暗仔街,稍一轉彎,就會與驚奇撞上,於是我們曾讀辛波絲卡於路亭、私闖彭園、相約胡達華的釘畫室、與柏油畫家邱錫勳不期而遇、在半半樓巨窗前捕捉九份剪影、入昇平戲院、單闖泥人吳、夜談風箏博物館、擅入雲在山房、兩訪台陽礦業事務所、數啖食不厭食堂,乃至腳踩碾石手洗金沙、登不厭亭、神遊樹梅、預約深秋芒海,無非要建構出通往想像中那座九份的坑道,揣摩它所有可能的面貌。
然則,即使九份人恐也無法窮盡九份吧?當年再在行的採金人、探礦員,如何能窮究九份金脈真切的面貌呢?夢築九份的人,對他嚮往的夢境,也不能真切說得清吧?當夢碎之日,又有誰能在軟弱的歲月中,猶如屋頂上油毛氈和膠鞋和大石頭,繼續拉扯相抗相守百年?有誰守得住九份所有的淒風和苦雨呢?
夜總會們不說話,狐獴似地集體站在那裡,看一輪落日,漆紅了整座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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