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松叔公,他甫自田裡歸來,剛清理完颱風後田園零落。身穿白汗衫搭卡其西裝褲,腰間繫上黑皮帶,稀疏白髮往後梳齊。松叔公是阿公最好的同事與友人,初進紡織廠還是19少年郎,年齡較長且工作多年的阿公,待他如兄。阿公性格剛直,朋友無幾,每逢農曆年節,阿公必定騎機車載阿婆一同拜訪松叔公。隨阿公5年前離世,阿婆未曾再訪。
他看到阿婆,即開口喊:「阿嫂!」語氣有難掩的訝異與興奮,這趟拜訪並未事先告知,阿婆忘卻松叔公的名,只記得他姓謝,以及住處旁有一片白楊樹林。來到謝家村,遍尋不著白楊樹,我們走錯一家又一家,好在家家皆有牽繫,主人家都曾於紡織廠工作,終於覓得。
青春熱血獻紡織廠
「梭子每日打過來,打過去。」松叔公以客語向我講述他的工廠歲月,五○年代的台灣,工作機會少,要進紡織廠並不容易,女作業員要量身高體重,還得靠人面。原為木匠的松叔公,因紡織機裡的梭子為木造,憑藉木工技術成為維修保全。入行以後,這輩子便不曾離開紡織業,人生多數時候只能依著工廠興衰來去。
松叔公在首間紡織廠待了13年,直到工廠賣廠,遣散員工為止。隔年,他轉往鄰鎮新建的紡織廠工作,仍然每日在布廠裡與飛梭機為伍。十餘年後,一分鐘穿梭幾十下的飛梭機盡遭淘汰,被速度更快的無梭機全面取代。憑藉木梭入行的松叔公,與廠房裡400餘架飛梭機,等待工廠安排去留。
寶路曼多,松叔公的嘴裡發出我不解的菲律賓語。寶路曼多,是距離馬尼拉十分遙遠的小鎮,工廠將老舊機台運往此地,另設新廠。馬可仕與艾奎諾的爭鬥,時局的混亂,讓松叔公對於小鎮的記憶僅止於抑揚頓挫的鎮名「寶路曼多」,及圈圍工廠如監獄般的高聳圍牆。圍牆阻隔一切,千里迢迢,整整3個月,松叔公待在工廠裡,將那些曾與他日日共處的老機器,重新組裝,即將有領受更低薪資菲律賓勞工,會獻上身體與雙手讓它們繼續運轉。
回到台灣,工廠將松叔公從布廠調往紗廠,重新學習整紗、漿紗與落桶的粗重工作。從飛梭機到無梭機,從布廠調到紗廠,松叔公皆甘願領受。他說自己只有小學畢業,註定待一輩子工廠,沒有升遷機會。阿婆笑說,小學畢業不得了,她只上過幾天學校,連名字都還不會寫。後來遠赴越南工作的阿公,只讀到小學3年級,他們3人還屬松叔公學歷最高。
我請難得再見的松叔公與阿婆合影,松叔公將手邊藍白相間的襯衫穿上身,笑說這是工廠制服,衣物完好不捨丟棄。按下快門時,我的餘光瞥見松叔公的雙腳,略顯白皙的腳不似長久耕耘的農夫,但黃泥確實牢牢嵌入他的指縫間。歲月如梭,人生如梭,松叔公的雙腳終得跟隨日出日落,自由踩踏祖輩留下的半分田地間。
《長大以後 張郅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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