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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很有力量,如處在一個巨大的暗房,在夜行中,球丟過去了,等待對方的反應。

以靜制動。

從小的時侯,在某一次與父親的對峙時,我明明傷心得要命、難過得想死,但就是不和他說話,才發現,這無聲的倔強深深傷害了他,那是我一生中對父親唯一做過的報復。

我們都要強,身體裡都流著同一種血液,不低頭、不妥協,默默懲罰著對方。

我在每天放學之後回到家,像無聲的影子走動,吃完飯躲進自己房間,然後沒有和誰說過話。整整兩三個月,空氣像包著泡泡膜瀰漫隔閡感,我沒有直視過父親,沒有交談,把他的存在和我的存在,當成透明。

爭執成為默劇般擴大戰場在日常上演,沈默帶有龐大叛逆的意義,做為一種對抗武器,即使耳朵開著,尋常大小事我默不作聲,一片低氣壓中,家人忍著氣,不想造成更大的風暴。

不說話是很簡單的,對我一點也不困難。我完全無視父親的感受,即使是多麼愛他,但還是用這種看似隱晦卻富敵意的方式,做為形式上的復仇。

我自小有這種慣性,用沈默折磨大人,這話是從母親口中說出,仍然有氣。小學時,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麼,母親不斷要我認錯,被誤解的委屈感悶在心口,我站在她面前半晌不動,她一惱拿了棍子往腳上打,我緊抿著嘴沒哭沒求饒,身子愈站愈直,她說,只要認錯就原諒我,我仍沒答話,心裡卻委屈的想哭。

她見我就是倔就是硬,火氣難消,迭聲說,這場面不道歉別想回房,傍晚我站在廁所裡,一直站到天黑,當時黑壓壓一片寂靜我怕極了,卻就覺得不被了解,心裡過不去,於是我強自鎮定不去意識暗黑之中可能有鬼魅的想像,母親隔著廁所外的窗影暗自觀察我的舉動,她心上那口氣也過不去,要父親不要插手。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小小瘦瘦單薄的我,其實身體站得都僵了,加上對黑夜的恐懼感,我又累又餓沒有力氣,但莫名骨子裡的任性,僵持不下的對峙,也讓大人跟著動氣,母親忍不住氣急敗壞對著父親控訴我對她做的。

「哪裡有孩子這麼任性的?打她不哭不鬧,認錯就過了…非得自己找罪受」

那激昂的憤怒,全都傳進我的耳朵,我想這是大人刻意要我聽進去的。但父親沒有答腔,靜默的反應徹底激怒母親,她也把父親怪上了。

「你就是這樣寵她,就是不講她,就是隨她這樣我行我素。」母親聲音明顯拔高,幾乎是帶有埋怨的哭泣聲了。

我仍然無視這風暴,容不得被誤解的委屈,那是針往心裡戳,微微的血絲滲進來的感覺。忍著漆黑空間裡造成的畏懼感,也不清楚會站多久,大人話裡對我的叛逆和判斷,更強大自己用一種無聲抗議去爭取是非曲直的企圖,即使無法承受身體的勞累,腳顫抖癱軟,我依舊沒有妥協。

一聲嘆很長很深很無奈,把我拉回現實,父親口氣很低,「你……真是…。」我終於抬起頭,緩緩說,「我沒有做錯事。」他摸摸我的頭,無聲地讓我進房。

暗的房間裡沒亮燈,我的頭擱在書案上俯著哭著睡著了,心上一片舒坦,我知道,父親相信我。

父親的了解,孤單的缺口被治癒了,我感到安慰,我溫馴如貓。

我就是這樣的人,絕望時總看來寡情,淡淡地表情全無,骨子裡縱是痛又麻,也像沒事人一般,從小到大,老師給的評語不脫安靜、沈默、內向,唯獨高中老師的描述,一度引發家人對我自閉的擔慮。

「常常好像不存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三言兩語,文字輕簡,卻穿透了部份性格的我。

父母某種程度上,因為愛放縱我的任性,等到愈長愈大,養成了日後如怪癖般安靜倔強的我,童年的體溫直通成年,孩提時期的原形一直住在心裡,沒有長大,安靜的時間多,沈默時,大部份用來表達一種放棄。

無話可說的秘密盒子,只剩下失望、絕望。

我在放棄一段感情,也是這樣。我的戀人剛開始識我,對情感缺乏把握的焦慮藏不住,最常問我的一句話是,「你在想什麼?」為了消減對方強烈的不安感,我把情感身世晾在陽光下。

我以為的了解,其實是一場錯覺。

幾次爭執,面對戀人的誤解揣想心痛難癒,極貼近的距離只引來更巨大陌生的感傷,我眼中如至親般的戀人變得難測,距離愈拉愈遠,我百味雜陳難以置信,也不是軟弱,就是很傷心,我噤語、失語、不語,逐漸沈默。

我的靈魂空了,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憂傷。

如同童年之境,這沈默如同利劍刺痛著我的戀人,相處的空間中,氣氛沈默既冰冷,對他情感上的期待空掉、散掉、淡掉,引不起任何想哭的情緒,後來分手時,他對著我說,「我寧願你說點什麼,而不要什麼都不說。」

他恨我,我心裡明白。

但真是傷到體無完膚了,我再也不想解釋,立在傷口的尖上就是一意孤行,放任絕望一路到底,也不去想後不後悔的問題。

有一天午夜走在路上,走著走著想起彼時種種,忍不住就是一陣哭,哀哀也不知為何,就是覺得自己又被暗黑包圍,孤獨感四面八方而來。

至今我的魂,沒有回來。還留在童年裡,和小小的自己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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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