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塵
冷凝的季節,寒流一個接一個,冷氣團似乎可以凝結成雪。我想像天空飄起六角形白色的雪花,雪無聲無息地將整個已成死灰色的校園覆蓋掩埋。然而並沒有雪精靈,周遭溫度持續下降,學測的氛圍將我層層深鎖桎梏,我已沒有退路,黑板上斗大的倒數日期,一天天將我蠶食鯨吞,我和苦難的同學們,瑟縮著、哆嗦著,制服外套加圍巾、手套再保暖也抵擋不了十度以下的冷氣團,口袋裡的暖暖包很快就失溫了,變成僵硬冰冷的乾屍。
準備大考的那一陣子,從裡到外都是灰濛濛的顏色,校園外牆施工,偌大的中庭廣場完全被灰色的帆布遮蔽,我們是幽囚在其中的人犯,處決的日子就在一個月後,殘酷而現實。每個老師在霎時都成為訓練有素的執行官,他們的名言佳句、手勢眼神動作,流洩在我耳邊都變成一聲聲槍響。我時常處在一個狀態:就是我的身體看著我的思緒飛起,愈升愈高,漸漸飄向罕無人煙的邊土,靜極了,人來人往的動作逐漸停格成一部默片,彷彿剩下影子的自己,被遺留在宇宙的邊境,什麼地方也不能去,什麼地方也不能回,在世界的盡頭,我將終息。
我一度懷疑自己是否生病了,得了人們始終諱莫如深的憂鬱症?眼下我只深切知道,這個用灰色帆布圈起的藩籬,每天都必須待滿八小時,甚至更久,因為同學們都留校夜讀了,我也將我的軀殼留校夜讀,但我的靈魂仍在外面穿梭遊盪,不想被釘死在書桌前,如標本箱中展翅被釘死的華美蝴蝶,我才十八歲,怎麼感覺已走到生命的荒原?如果有美麗羽翼的蝴蝶在被捉住放進毒氣箱時,應該也會奮力鼓動翅膀直到筋疲力竭吧!但學測只剩30多天,我還需要掙扎嗎?
在之前窗外沒有灰色帆布包圍時,上課時我總是將頭轉向窗外,中庭兩排的小葉榆樹,早春來時會有無數嫩綠的小手隨著風跳起華爾滋「123,223」,我心裡跟著風數拍子。最神祕的莫過於靠教室走廊最近的那棵九重櫻,從換到高三教室以來,它就是一味地綠,不管時間如何遞嬗轉變,也不見它掉葉,好像有用不盡的蓬勃能量,一直在它體內蓄勢待發,我一直等一直等,春寒料峭時,爜爜如火焰般的櫻花會開吧?但是還沒等到,我的高三、我的視線全部都被灰色佔滿,走廊上樹與花的光影褪盡,空氣中開始充滿刺鼻的油漆味、走廊上處處都是水泥石灰屑。色彩斑斕的世界頓時隱身在灰幕後面,我分不清楚是那些樹囚在圍籬內,還是我被囚在圍籬內?帆布外有告示寫著:「施工中,危險勿近!擅入工地者,以校規論處。」
無論如何,我的視線依然向著窗外,等待,等待著,或許天地間有某種神諭,讓我這涸轍之鮒,也能游進一泓清泉吧!某天,紫紅色的九重櫻在冷冽的春寒中,悄悄將綠葉落盡、開滿花的一支枝椏穿過帆布與帆布的縫隙,向教室的我招手,我灰撲撲的眼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日子以來唯一的顏色,就這樣瞬時溶化我層層積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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