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語

我六歲的時候,父母因為個性不合離異,爸爸帶著我和姊姊回鄉下,媽媽則留在台北的娘家。我們成長的過程媽媽沒有完全置身事外,她會在上班時抽空打電話給我們,我剛讀國小時,她也會偶爾買零食或衣服,用包裹寄過來。包裹裡會有她的親手信,有時是一些簡單的溫馨話,有時則是一些好笑的生活趣事。每次媽媽在電話中預告會送來包裹,那幾天我們常常豎起耳朵聆聽門口的動靜。我知道郵差都固定在下午一點多送信到家,那種期待的心很刺激、很澎湃,彷彿等著郵差把媽媽的愛送過來。

大約在我要升國中的階段,媽媽已經不再寄包裹了。外婆說,媽媽離開前一份公司,工作沒了,要為她節省開支。學校的課業日漸繁忙,我和同學當時也鬧得不是很愉快,媽媽來電問候時,幾次因為生活觀念不合氣氛就僵起來。我們每逢寒暑假會到北部見媽媽,但由於在電話裡常常說兩句就沒下文,即使見面,也有種說不出的尷尬。日子久了,我不再習慣牽媽媽的手撒嬌,也不再坦率地說內心話,媽媽沒有表示什麼,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哀愁。

大學時我們姊妹都正巧在北部唸書,大四的那一年,媽媽說舅舅的孩子大了,她不方便再住娘家,於是我只好從親戚的家搬出來,三個人就一起住外面的租房。我的成長過程,媽媽實際上很少參與,多年來我已經習慣沒有媽媽照顧的日子,然而住在一起後每日看見媽媽的身影,要重新適應她對家務瑣事的安排,坐著吃她煮的晚餐,一時之間我很難去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母愛。

幾年前某天媽媽忽然敲房門說要談話,她坐在床沿安靜幾秒後,沙啞地宣布自己罹患子宮內膜癌二期的實情。我看得出她故作堅強,事實上她已紅了眼眶。在與醫生敲定日期的兩個月後,她動手術摘除子宮,還自嘲「拿掉一個已經沒有用處的東西」。那時我心深處有一種莫名的悲痛,在那股沉重裡我第一次明白什麼是「母女連心」。我的母親曾以她的子宮孕育我,當醫生摘除她的子宮,就像一株小草從肥沃的土壤被連根拔起,我唯一能做的,是在心中默默哀悼我生命最初的連結。

媽媽宣布罹癌後,直到她出院靜養,外表上我佯裝冷靜,實際上我內心對於失去感到徬徨。我怕我再也沒有機會把握兩人之間,原本相處就很短暫的時光。後來某天意外得知朋友的親人驟然離世的憾事,我才體悟媽媽能安然無恙,不僅對她,對我也是一種福氣。去年母親節我送媽媽一把料理剪刀,她收到後心裡高興,嘴卻嚷著:「應該要送把菜刀。」因為家裡的已經不銳利。現在我慢慢勇敢跨出內心的界線,學習與她分享生活,花點時間陪她坐坐,重新建立珍貴的母女關係。至少在難免有衝突或意見不合時,我不會再賭氣地對媽媽說:「妳事實上一點也不愛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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