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閣樓裡,幾盞昏黃的燈光下,你盤腿坐於蒲團之上。

我走了進來。

你的上半身略微傾斜,雙肩自然下垂,一隻手裡還夾著根菸。這裡從來不禁菸。最大的妥協,不過是你見著了我們來,才慢慢地捻熄手中的香菸。甚至,很多時候,你依然執意等待最後一絲菸草燃盡,才緩緩將燒剩的菸蒂丟到垃圾桶裡。

「要不要脫鞋?」有時候,地板是乾淨的。有時候,地板是髒的。人來人往的房間,很難不讓屋外的塵埃不飄入房裡來。磨石子地板不總是光亮,上面來去的腳印和人影,以及始終謹守崗位的狗兒那答答的小碎步聲,讓地板始終灰濛濛的。我們在此消磨過的時光,也被吸收了進去。

記憶變得有些零碎。

歲月總不經意提醒我們

狗兒是老狗了。若換算成人類的年齡,不知道你和牠誰比較年長?從前的狗兒可兇得很,見陌生人來不狠狠吠叫一番像是對不起自己的職責,有時候也不免讓人生厭。可是,自從狗兒因為年老得白內障而雙眼失明後,見牠走路跌跌撞撞的,氣燄也不似從前,多半時間都窩在樓梯口,反倒心生不忍。牠變得安靜了。昔日,人還沒上樓,先被牠嚇得在樓梯口躑躅,不敢上前。而今,牠依然橫臥在樓梯口由上往下數來的第二階,見人來了雖然都是不讓,卻只要輕輕從牠身上跨過即可,沒有什麼好怕的。不知道牠是否察覺有人侵犯了牠的領空?還是就算知道了,也無力或是無心理會?

漸漸的,牠的存在感愈來愈薄弱,甚至讓人會一度忘了牠。直到不經意踢到在椅子下打盹的狗兒,才會跟你閒聊幾句像是「牠好老了」之類的話題。

歲月總在不經意間提醒著我們。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偶爾抬起頭,是你貼在門口的六道輪迴圖。

打著赤腳或是換穿上你特意準備給我們的「布希鞋」,在你這一方小空間裡,其實也走不了太遠的路。幾步便到底了。正對門的牆壁上,比人略高的地方,整齊地掛著一排某位印度神祇的圖像。那是你的宗教信印,是你所仰望的神,也是你的生活哲學。祂或許是托腮的孩童,張著一雙澄澈的眼看世界。祂或許是熱情洋溢的青年,正與一名美好的女子談著戀愛。祂或許是不發一語的的沉思者,正聆聽著人間的苦悶。祂有無數的樣貌。祂或許什麼也不是。

現在,你可見著了祂?

會是什麼模樣?

你說:「其他許多神,都是祂的化身。」我們雖然不置可否,但也學會了那句呼誦祂的梵語。像是通關密語般,每次打電話給你預約時間,或是臨走時道完再見,總不忘加上這麼一句梵語。好一陣子,我常常失眠或是不易入睡,你教我在心中默念這句話,如同其他人會喃喃的「南無阿彌陀佛」般,在許多個夜晚,說也奇怪,當我默念這梵語時,情緒似乎平靜不少。

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睡著了,卻是夢著。多夢,是我的壞習慣。因為容易做夢,老是覺得睡著了比醒著還累,因而也渴求更多的睡眠。你每次總千叮嚀、萬囑咐:「晚上要好好睡覺,不要想東想西。最晚十一點就要上床去。」我們也總是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讓許多瑣事纏上身,不到午夜過後不肯就寢,還會跟你賴著:「我也想好好睡覺,可是沒辦法不去想一些事情……」

「今天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明天的事情尚未到來,想有什麼用?睡覺的時候就要好好睡覺。人累了,就該休息。」你說。

「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你的話讓我想起電影《誘僧》裡,一位老和尚的話。我們離老和尚的角色好遙遠。紅塵裡的眷戀,百轉千折的心思,似乎都算計到夢裡頭。你老讓我們要安於睡眠,安於人生裡的風浪,如今,你比誰都先睡去,是否真的無夢呢?

也許是你醒了過來。

坐著以「人」為柵欄的牢

進入屋內,把皮包和隨身物品隨意找個角落擱置,互相交換一個眼神,你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拖著腳步到旁邊的大桌前坐下。我也跟著坐在與你相距九十度角的圓板凳上。大桌是你的書桌,上面用書擋立著一些你常看的書,桌面上加了個小枕就是平時用來替人把脈的地方。這個小枕,從來不是印象中的中醫師會使用的那種黑色或是深咖啡色的長方枕,而是印有迪士尼卡通人物的小方抱枕,還是某家知名百貨公司的贈品。粉紅色的卡通造形小枕,儘管有些突兀,但也為這房間帶來些色彩,讓前來看診的人們在伸出手的時候會莞爾一笑。

習慣性地先拆下手錶,再把手腕搭在迪士尼小枕上,將缺乏血色的內側手腕翻轉朝上,等待宣判的時刻到來。我的脈搏在你的手指頭底下隱隱跳動著。三根手指頭即可摸清一個人全身的底細,哪裡出了毛病,何處又淤塞住了,那樣昭然若揭。你曾教我如何把脈;其實應該也還稱不上把脈,勉強說該是如何去感覺自身的脈搏跳動。食指、中指、無名指,這三根手指頭稍稍合攏了輕放在脈搏處,而且三根手指頭的力道要略微不同,去感受從指尖傳回來的跳動,應該會有不同的感覺。我始終分辨不出有什麼不一樣,頂多能區分左、右手的些微不同。從小到大的觀念裡,脈搏等同於心跳,都是去數一分鐘跳了幾下,比較運動前後的差異,從來不知道可以如此細緻地去看待它。雖然我對於「把脈」一事依舊懵懂,偶爾竟也會煞有其事地輕觸手腕,只為感覺生命的躍動,證實我正在活著。

活著,需要經歷多少個百千劫的輪轉?肉體從此誕生,也從此消滅。化為灰煙,流為血水,或是乾枯地等待後人的考古——我們眷戀著這世。

你說宛若在坐牢;坐著以「人」為柵欄的牢,而每個人的年歲,就是每個人的刑期。依你的信仰,什麼樣的形體都為可能,極佳的狀態是擺脫輪迴,與你的神同在。世界不只一個世界,我們以人的姿態在這一個世界生存。若從更高的視界點觀看,這樣的姿態其實有些不堪。體驗人生中的生、老、病、死,是我們了而未了的功課。

「一個東西使用了幾十年,怎麼不會壞?妳的身體到現在用了多久啦?況且,妳也沒好好善待它。」每當我因頻於發生的小病小痛而不斷抱怨時,你總如是說。

儘管我不明白,既然你認為人生像在坐牢,為何還那麼為了生存而掙扎──不管是自己的,或是他人的。我只知道,你總有辦法解決我的病痛。

「當歸──」用手順過白紙,紙張的右上角先寫下我的名字,下一行,你最常以「當歸」起頭,寫下十來味藥材——這是我的處方籤。而且,你的「當」這個字的上半部寫得又大又長,像是朝天空伸展的屋簷,遮蔽了風雨,予人許多安全感。

很多時候,我們所尋求的,無非也就是一種慰藉。人們常說身體的病痛與心靈的哀愁,往往一體兩面。到你這兒來看病,跟你聊天,或是只晃個一圈,竟也有種暫時脫離日常紛擾的寧靜。深受憂鬱症所苦但在人前總是堅強的J,有一回也在你的面前崩潰大哭。之後,竟慢慢好轉了。

你的年齡只比我們的父親小了幾歲,但常跟你沒大沒小的,你也從未介意,任我們這群小鬼頭來來去去,而且是身體虛弱時才來報到,等到身強體壯時又不見蹤影。套一句你常跟我說的話:「妳不能老是在外面亂來、亂吃到中毒了,才來讓我解毒。」這「毒」是你的譬喻,隱含著要我們顧好身體的意思。

「──甘草」我的處方籤常以甘草做結。與當歸的「當」字同樣,你寫的「甘」字那上頭的一橫筆,也是碩長的一畫,像個地基般支撐著其上的一切。從當歸開始,以甘草收尾,中間經過了好幾種藥草名,寫了不下兩、三行。如何調養我衰敗的身體,就全憑這張紙的吩咐了。

也許,你總是在那裡,反倒讓我對於身體健康有些恣意妄為。心想,反正生病了,有你治,我不怕。

似乎有恃無恐了呢!

遺忘,也許是最好的思念

曾經,有一段時間跟你學打太極拳,幾個人一起學,我是最沒天分的那一個,不像被我們戲稱為「太極拳天才兒童」的T,才學個幾次就將所有的動作都記熟了,還十分有模有樣。儘管我的太極拳始終會的也只有起始的那幾式,然而,那好幾個人一同練拳、喫茶的夜晚,怕是小閣樓裡最繽紛的時光。

漸漸的,你不在夜晚看診,也謝絕人們晚上七時後的到來。

幾十年前,當你正意氣風發時,近乎奪命的癌症,你卻讓一位老中醫給救活了,但也讓你放棄產經界最當紅的工作,毅然學習起中醫,替人看診。幾十年後,身體另一處的腫瘤開始困擾你。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自然忐忑,卻不願去在意。

因為找你看病不易,反倒開始在意起日常生活的飲食作息,但往往不持久,沒隔一陣子又陷入「不健康」的狀態裡。急忙撥電話給你,有時候你會接聽,有時候你則將電話線拔了,完全不受外界干擾。能接聽電話,表示你這一陣子的身體狀況還不錯,便會讓我們去你那裡。若是打去連電話鈴聲都不響的話,則是你又感到不適,需要安靜地休養了。

那一陣子,每一次去找你看診,怕也有些想要探望你的意思。撇開私人交情不談,去探望自己的「家庭醫師」,情感上還是有些難以適應。當我以為你會永遠替我治病時,怎麼輪到你自己生起病來了呢?而且治不好。你不替自己看病,怕會有失客觀,但尋了好幾位有名的中醫師後,你仍不見起色。

時好、時壞的身體,也過了一年吧?或是更久?更短?

「我跟妳說一件事……」當報喪的人聯絡我時,她只起了個頭,我心中便有了底。但沒想到你最後還是去動了西醫手術,然後不到一個星期就撒手人寰。手術究竟是成功或失敗,似是無關緊要。你對西醫手術向來排斥,想來是這病魔果真折磨你不輕,才會進手術房一搏吧!

J說,該是你的神要召你回去了。如此想,與病魔的纏鬥似是也無關輸贏。甚至,該說是你贏了嗎?

最終的回歸處,竟如此難以界定。

手機的常用電話簿裡仍存著你的電話,有一回不小心按到了,好一陣悵然!

沒去你的告別式,因為那個要上班的早晨,我壓根兒忘了這件事,只想著上班要遲到了。遺忘,也許是最好的思念。遺忘了你的離去,才會在不經意間想起你。一如往昔。——那隻老得不能再老的狗兒,不知道是否還守在樓梯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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