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絢
最近在讀俄國作家迦爾洵的《紅花集》,裡頭有個故事叫〈信號〉。看完後,剛好瞥到成功大學南榕廣場命名事件的爭議,我就想把〈信號〉這個故事,拿來說一說。
〈信號〉的主人翁叫做謝明,是個鐵道管理員,他在工作時配備有紅旗、綠旗以及許多確保鐵軌安全的工具。紅旗的作用,就是在危險時,可以對著火車揮舞,好讓火車緊急剎車。有天,下班時間,謝明去樹林裡砍樹枝,打算做些小吹笛,貼補家用。
但就在他的歸途,他發現他的同事瓦西里,竟在撬鐵軌,鐵軌撬掉了一截,火車準要出軌了。謝明先是去追瓦西里,想追到他便有工具,可把鐵軌接回去,但他追不上瓦西里。所以他就想,跑回去拿自己的工具。但是跑到一半,他就估計時間不夠用;他身上既沒有可使鐵軌歸位的工具,也沒有可以對火車駕駛示警的紅旗。眼看著火車就要來臨,眾多人命將要傷亡,謝明在沒辦法中想出的辦法就是,在帽子上撕下一塊布,用砍樹的小刀在自己手臂上畫個口子,這樣自己的血就可以染紅布條做成紅旗,使火車在未達出軌處之前就停下。〈記號〉的故事沒停在這,有興趣的人可以自己去讀。但我要停在這,為的是這個自殘染旗的舉動,與鄭南榕的自焚有點相關。
在自己手臂上畫口子,三歲小孩也知道這不是什麼美事;就像自焚本身當然不足取。然而就像不能單單只看謝明讓自己流血,不看少了一截鐵軌的軌道,不看未來可能大量死亡的來車,就說謝明這人瘋瘋的,不愛惜性命;同樣道理,我們當然也不能看「鄭南榕自焚」這事,像是一個人閒來無事以烈火燒死自己,忽略了「有問題的軌道」,與「渾若無事只知隆隆向前的火車」。無論謝明或是鄭南榕,一定都有人能以「捨身取義」這樣偉大的角度來詮釋。但我對偉大的興趣比較弱,所以我不打算做這樣的工作。
除了把這兩人放在一個寬廣的、捍衛更高價值的脈絡來看之外,我更難以忘懷的是,這兩者另有其燦爛的渺小之處。這個「燦爛的渺小」,就是無關乎後世的褒貶評價,就只是一個人在現場,根據他的經驗與思考,不得不然的立即行動──這是一種高度的自我實現──這是非常個人的,不是自私的那種個人主義,而是像藝術或科學發明活動要求有所進展的那種孤獨,在那種孤獨中,人們達到完整有意義的「個人投入」。鄭南榕的作為是什麼?這是一個人對自己的嚴格自我要求。他抗議的固然是所有人生活其中的高壓統治,但他要求有所作為的,只有他自己。謝明的紅旗可能沒用,火車駕駛可能仍然來不及剎車,如果沒有見證者,謝明也可能變成一個,明明不是火車乘客,卻在現場流血過多死亡的奇怪人士;做為一個雜誌編輯與出版人,鄭南榕是在言論自由的第一線,就算比謝明多些見證者的可能,但如果見證者凋零或缺乏發聲管道,這種在現實中並沒有強大組織後援的個人行為,是可能完全被扭曲或遺忘的。在一個相對正常的政治環境中,出版扮演的就像紅旗一樣的功能,我們確實可以要求社會成員,以更輕柔的手法來抗爭;但是在當年,就連出版本身都被殘暴地箝制,甚至會使人入罪,鄭南榕所代表的,就像沒有紅旗在手,又發現軌道有鬼的鐵道管理員。
儘管當年鄭南榕出殯時,被譽為可與蔣渭水葬禮相提並論的浩大,但別忘了,就在他過世不久,仍然發生以涉嫌叛亂逮捕學生的「獨台會事件」:想想那對思考與生存自由來說,是什麼樣的空氣──或更準確來說,是什麼樣的窒息吧!鄭南榕胞弟的說法非常有意思,他說鄭南榕做為編輯,他是死在工作崗位上──這就像鐵道管理員謝明,他的工作或人生,不是只有在他手上有紅旗時,他才舉起紅旗。而這一點,難道,不也是我們每個人,會對自己人生有的小小期許?我想,這,也是我們該有的「生命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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