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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昀臻

她多夢。夜裡,夢像縮時攝影鏡頭下的花苞被催熟,一朵朵自深沉的睡眠裡綻放開來,敷衍著詭麗色調,彷彿是時光的落塵。有時,如風吹開書本,夢境一頁翻過一頁。風讀得慢些時,停歇在某個章節段落,醒後那光影那情節那當下的悲欣哀樂都還歷歷寫在心上;睡回籠覺時,風總是特別強勁,書頁翻得飛快,夢境一個迫著一個,轉醒後的寤寐間,她往往只記得其中一、兩句話,從周圍已模糊淡去的字海間,被放大,加粗,做出陰影效果,成為她一整天不斷思忖的關鍵詞。

她的夢,總與懊悔有關。對某個決定,某段時光,某個再也不能追回的過往的懊悔。連續數晚,她穿過夢,回到中學教室裡。深褐木質桌椅、苔綠色窗櫺,甚至連晨間飄進的薄霧都是記憶中場景。夢裡的聚光燈打在她當時心心念念的同班男孩身上,他正與另一位女同學親暱地討論功課。鏡頭後的她的憂傷逐漸滿溢直到夢境再也裝不下。現實裡的真相則是,當年她無端負了男孩,而她歉疚多時、且再努力都挽不回一絲紋。睜眼後坐在床上怔忡許久,她彷彿讀懂了。

她還夢見與一桌子出於各種原因不再聯繫的舊交故友吃飯,他們把盞言歡,彼此熟絡吆喝,唯有她是走錯場的陌生人。她夢見自己不斷懷孕生孩子,大寶二寶三寶四寶,每個都長得與舊情人一個樣。

這些夢都嵌著一個關鍵詞,而關鍵詞意味著需要被解讀、被延伸、被定義。

她一頭霧水地讀精神分析理論,從網路搜尋周公解夢一類舊說,她更拉長耳朵聆聽旁人的夢境。人們對夢充滿臆想,那些被夢吐出來的荒謬的扭曲的血淋淋的冒著彩色泡泡的情節,充滿迷魅,全是暗示,讓人忍不住不說,於是她輕易獲得大把大把的夢境實例,並因此知曉,唯有做夢者,持有那把可以戳破泡泡的尖椎,並讀懂藏在裡頭小紙條上的關鍵詞。只要做夢者願意。

是的,只要她願意,就能讀懂自己所有的夢境。

然而她的夢充滿隱私,是她前半生所有挫敗羞恥的再現。那一朵朵妖冶異色的花,自蕊心緩慢地吐納著毒液,用來提醒她的不堪,對付她的自尊。有時因為太不可告人,她不得不連自己都欺瞞,下意識誤讀了那關鍵詞。

偏偏人生這麼短,懊悔卻如此多,於是她只能倚靠更多的夢來好好盛裝這些懊悔──即使這些她親身栽植出來的夢之花,都是偽裝過的紅衛兵,他們扛著寫滿關鍵詞的紅旗,一遍又一遍地清算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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