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采青
會主動跟鄰座聊天嗎？不會。我會告訴陌生人我的事業狀況嗎？不會。銀行存款金額？一百個不，我甚至連家人都不怎麼吐露。我是在隱藏什麼？怕什麼？
動作電影中，飛機類型似已自成一類。由於封閉的空間及「稍有疏忽，全機乘客都將陪葬」的嚴重後果，讓飛機成為驚心動魄的戲劇搬演場景。
一場亂流現出人生百態
十多年前《空軍一號》哈里遜‧福特飾演的美國總統搖身一變成為剷奸除惡的動作英雄；九年前的《空中危機》茱蒂‧佛斯特為了失蹤的女兒，情緒崩潰地在機上展開地毯式搜索；最近就連「救援大叔」連恩‧尼遜也來參一腳，在《空中救援》飾演酗酒喪女的聯邦空警，與歹徒展開手機訊息的交鋒（是的，現在飛機已進步到可以收無線網路）。另外，當然不能遺漏《飛機上有蛇》這部誇張搞笑片。
從事故率來看，搭飛機比搭車安全，這應是一般人的認知。不過，人在萬呎高空上，飛機稍受亂流晃動，仍難免引起恐慌。亂流有強有弱，弱的類似行經石頭路，啪噠啪噠一下就過去了，強的就像一場測驗，測驗乘客的耐驚程度，有時一個突然下墜，有人放聲尖叫，有人低誦佛號，有人閉緊眼唇緊抓扶手，但有人仍能老神在在繼續看書。
在一次德國飛英國的航程中，我遇到堪稱嚴重的亂流，屁股都離開座椅了。機長廣播請乘客不必驚慌，同時空姐們走出來安撫乘客──說是「走」出來也不對，應該說是顛顛簸簸、抓著椅背、東撞西撞歪行。當下我實在佩服她們的敬業，好擔心下一個亂流會把她們全都摔上機頂，正當我想敦促空姐回去繫安全帶時，鄰座的女孩已嚇哭了。
原來，人生百態，只要一場亂流，原形畢露。
幸而大多數時候航程尚稱平順，即便此刻，也能瞧出眾生相。坐上班機，要是有機上娛樂系統，大多數人選擇安坐椅上看電影。機上電影通常是院線還在上映的最新強檔，看完一部就賺到一張電影票錢，下了飛機還可以跟朋友炫耀。
黑男子照出我的真面目
若是沒有娛樂系統，大家就各憑本事，先看能不能搶到報紙，搶不到就翻機上購物雜誌，若是三五結伴而行，自然交頭接耳聊起天來，沒有伴的話，只好戴耳機聽音樂、玩掌上遊戲，或者跟空姐要張毯子遁入夢鄉。會自行帶書閱讀的人不多，跟鄰座陌生人聊天的呢……以華人文化來說，大概更少了。
但，我想，也許在某些文化中，人們能自在地跟陌生人交談。一個月前，我在一架香港飛回台灣的班機上，一上座照例掏出小說來看。跟鄰座聊天，從來不在我的選項內。
「妳在看什麼？」有人打斷了我的閱讀。我抬頭，是位黑人男子。
我只好將書掩上，讓他瞧瞧封面。
「妳是做什麼的？」他又問。
我說我是個作者。
他說：「真巧，我也出過幾本書。」
一問之下，黑男子是美國籍，來台灣居住多年，不但出過暢銷書，據說有一段時間常上綜藝和烹飪節目。
黑男子熱情無比，話匣子一開，滔滔不絕。起初他中斷我讀書，後來他成為了我的書。他從出書談到現在蒸蒸日上的貿易事業，沒多久就把產品成本告訴我了。航程到了一半，他已歷歷描繪退休夢想，銀行存款金額呼之欲出。下機後，他持續與我並肩聊到通關處，此時他連逃漏稅的事都吐露了。我聽得津津有味，只覺他如此不防人，著實真誠可愛。
這是個特殊的經驗，黑男子像面鏡子，照出我的真面目。事後我問自己，會主動跟鄰座聊天嗎？不會。我會告訴陌生人我的事業狀況嗎？不會。銀行存款金額？一百個不，我甚至連家人都不怎麼吐露。我是在隱藏什麼？怕什麼？
那面鏡子映出了我的欠缺，讓我低迴再三，沉潛自省。
下次搭機，請少低頭，多瞧鄰座，也許你能看見自己不同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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