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誠孝
這種患有嚴重幻覺又不承認的病人,正是「思覺失調症狀」,同時又是典型缺乏「病識感」的病人。
夏天到了,許久沒見的女友忽然聯繫我。
想起以前的她,其實有點可憐。我們都是醫學院的學生,那時即將畢業,有許多實習、考試等壓力讓她精神出問題,衍生非常嚴重的幻聽與幻覺,我們的相處也困難了起來。
一開始,因為她也是念醫學的,還可以理解那是「解離性人格障礙」的病症;有時候還會告訴我,她能控制自己,且她並非MPD(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也就是俗稱的「多重人格」那麼嚴重,希望我陪伴她就好,別太擔心。但後來,隨著考試與實習、乃至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壓力積累,她開始會聽到許多聲音、甚至看到鬼魂。我也從陪伴、傾聽,慢慢變得無奈、痛苦,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畢業之後,在醫學院的師長幫助下,我陪她開始接受治療,並定期服藥。但在療程的最後階段,她卻忽然消失了。我們沒有說分手,但也沒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對她的愛沒有改變,只是充滿遺憾。
事隔多年,她竟忽然又聯繫了我。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她又回到了我的生活,如同往昔,我們也就隨著氣溫般,漸漸熱絡。本來,她是一位氣質大方、活潑亮麗的可愛女孩,如今我看著她日漸消瘦的雙頰,實在相當不忍。這幾年,她一直在治療,過得不好。若能復合,我希望能給她一個安穩寧靜的生活。
可惜,沒多久之後,同樣的情況又開始了。
在我們享受仲夏夜晚的涼風時,她開始訴苦,說聽見風中有人跟她說話;在我們品嘗美味芒果牛奶刨冰時,她又會忽然說,看到冰裡有恐怖的東西,絕口不吃。我一直好聲勸她,用她應該也熟知的醫學知識分析給她聽。但她只是顫抖、反覆自語,完全不顧我的安慰。我對她的同情,以及深怕愛情又消失的痛苦,再次油然而生。
沒輒啊!這種患有嚴重幻覺又不承認的病人,正是「思覺失調症狀(Schizophrenia)」的情形,同時又是典型缺乏「病識感(Insight)」的病人,誰都很難說服她去認清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後來她依賴感漸重,若一天沒有看到我,就彷彿世界末日一樣。她說,只要獨處時,夏蟬在她耳內的絮語,儘是恐嚇!走在街上,柏油路的蒸氣則是會化為人形追著她。生活對她而言相當折磨,但她不承認自己有病,要帶她上醫院就診就不可能啊!每天這樣,我幾乎被她煩得喘不過氣!她始終堅持,「那些」聽見或看見的東西是真的存在的。哎,我痛苦揪著愛。
「要是你也聽見、看見,一定也相信我。」她掉下無力的淚水,對我說。醫學上,還能怎樣,所有否認的說法都是病人的認知啊!她不像我這般理性,能夠分辨得出現實與幻覺。愛情上,我還能怎樣,除了難過地祈禱、真心地照顧與陪伴,似乎已無可奈何。
某天,我收到醫學院要舉辦同學會的消息,靈機一動,想到可以趁機騙她跟我一起回學校,說是邀請老師出席,然後誘騙到老師的研究室。大學時代引領我進精神科的老師是國內首屈一指的權威,過去他特別照顧我,也知道她的狀況;當初也就是老師幫助我勸服她就醫的。於是我約了老師的時間,說明之後,老師立刻答應幫忙;而她也接受了邀約老師這個理由,一切看似順利。
當天傍晚,我和她先到附近便利商店買咖啡,但她身體似乎不舒服,走路有些踉蹌跌撞。她滿臉憔悴,自言自語,我則不斷安撫。我本以為店員見到我們蹣跚模樣會來前來詢問幫忙,豈料,店員不但沒有笑容,還露出嫌噁的嘴臉。唉,有時想想,能當個正常的人,也許就是一種幸福了。我能理解世俗的誤解,所以也就沒有跟店員多做解釋了。買完咖啡,我們前往走進榮總而非學校。此時,她已察覺有異,擔心我不相信她,要送她去醫院,我只好謊稱老師正在榮總的研究室,她才不卻步。
沒多久,我們到了研究室。門前,有位護理師已等著。她見到護理師便立刻轉頭看向我,似乎在請求我的解釋。但我憋起嘴、悶下頭,沒有回應。她幾乎知道我的目的了。
我們走到門口,護理師對我們說:「有些病人缺乏病識感,所以病患要先重新認識自己。」的確是這樣沒錯,無奈患病的人並不曉得。但她沒有回嘴。我看著心愛的她,想起我們種種相處,在這個夏天,我終於覺得,我為我們的愛情做了件好事。但我心中仍難免愧疚。雖是出於好意,逼不得已,可畢竟還是欺騙她。她站在門口,出乎意料平靜,只淡淡對我說:「你要是也聽到、看到,就會相信了。這真的不是幻覺。」「我懂。對不起。但妳的狀況……。」我沒說完。「不,你不懂。我並沒瘋。」她嚷道。
我很認真地看著她,雙手握住她的肩頭,「很對不起。我明白妳的痛苦、明白這種病症。但妳不明白,」我試著解釋,「如果妳愛我,一定要勇敢相信我。妳必須接受治療,這樣對我們都好。」這一次,我不要她再因為治療而與我分開,我決定要好好陪伴她度過一切療程。我知道,這樣最好。
轉過身,我推開門。老師嚴肅地坐在桌子前,我女友與護理師則跟在我後面,四個人都沒有出聲。我走到老師桌子前便坐下,但當我想拉把椅子給我女友時,護理師突然阻止我。
「同學,別緊張。你先放輕鬆。」老師開口了,「你必須面對一個事實。」
我疑惑著。宇宙此時也陷入沉默。我顧望了整間辦公室,只看見老師、護理師,與我,我們三個人的身影被窗外灑入的夕陽餘暉,拉得好長。忽然,我意識到某種恐怖的什麼,在心裏竄動,令我頭皮發麻、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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