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政達
台中逢甲夜市,有一個專賣金門美食的攤位,最有名的自然就是炒泡麵,那是許多在台金門人的鄉愁。然而,這個女兒每次來吃炒泡麵,心中難免有絲絲的歉疚感,當年她離開故鄉時,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再也不回金門了。」
金門可沒有對不起她,說她是女兒,在家鄉大家都叫她三姊,最少她的妹妹這樣叫她。她是長女,但媽媽前兩胎都沒能留下來,卻就這樣叫她三姊。在安民村,他們家開了個小小的雜貨店,也賣泡麵,如果有阿兵哥要吃炒泡麵,也附加服務。
她們姊妹看多了來來去去像候鳥般的阿兵哥,汗臭味夾雜著麵泡開來的氣味,當然還少不了講講黃色笑話。有一個這樣的上士,吸引了三姊的心,但三姊從不讓人知道,只在上士上門時殷勤為他泡麵,多加一把蔥,有時還附送一顆蛋。然而上士的眼裡似乎只見到妹妹,想盡辦法跟妹妹講話,放假就一起在雜貨店聽廣播裡的歌。
在家裡,三姊看妹妹越來越不順眼,為了一點小事就大吵一架,妹妹始終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三姊的真正心情就像炒泡麵,被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各種菜料、佐料和調味料混和著,變成了一種什麼都不像,卻因而更具特色的特色。
說炒泡麵是戰地金門在物資匱乏下的克難食物,還不如說,那是一曲時代譜成的爵士樂,即興創作就是炒泡麵的主調,能夠吃進肚子的,從皮蛋、臭豆腐、高麗菜、蝦子、九層塔到泡菜,全都在鍋子裡相見歡。那些菜料其實彼此是會吵架的,就像家裡的姊妹相爭,但炒泡麵一概吸收,有如近代的金門,收留了許多天南地北的生命故事,囫圇吞進肚子。
那個阿兵哥吃了不少碗炒泡麵後終於退伍,沒多久又回到金門,和妹妹正式展開熱戀。三姊當然很不是滋味,但直到考上台灣的大學,她才離開金門,在機場她內心發下那個誓,從此真的沒有再回去過。
唉呀,金門可沒有對不起她啊。在台灣的金門人其實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總不覺得他們會把台灣當做家,而多年前的情愫黯怨,現在也漸漸地秤不起重量了。她知道妹妹後來並沒有跟那個男人在一起,戀情像她們一起吃過的泡麵,三分鐘就泡開了,熱度卻也難以維繫。
這個故事似乎將加進越來越多的料,全部混在一鍋快炒,挑戰廚師最狂野的想像。直到妹妹跨海來尋三姊,多年不見,妹妹在逢甲夜市尋到她,第一句話就說:「三姊,妳變瘦了。」三姊的眼淚應聲落下,變成那碗炒泡麵最即興,也最特別的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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