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停
滷事為廚房裡的耐看風景，亦是家庭主婦共通的話題。不挺熟的鄰居，因著滷香，嗅覺便得登堂入室，對彼此生活有著一定熟悉……
星期天按例休養生息，讓前一天情緒、體能或腸胃的耗損得以平緩。不轉鬧鐘卻依然早起，窗簾半掩，我心已隨天色悄然亮開。對我而言假日已經結束，該為下周的生活做準備，滷一鍋肉，儲存好吃的食物，最讓人感覺心安。
慢火細燉兼顧色香味
我喜歡滷味，蛋、豆乾或肉類，加些醬汁、佐料，小火慢燉，使其色澤加深漸地入味，過程如詩一般。食材依喜好組成，滷包取法傳統或加創新，《食經》書中提及「綠肉法」，記錄以鹽蔥薑煮製雞鴨，滷法發端溯及隋朝。
印象中母親常做滷味，三層肉切塊，水煮蛋去殼連著油豆腐混合一起，加糖、酒、醬油附帶幾粒大蒜，大火一開，便展開滷的儀式。母親外出工作時間長，回到家心力、時間皆極窘迫，自然無法於烹飪有太多細膩講究，因此總覺得她的滷味淡了些，幾餐重複加熱方才入味，所剩往往不多。
製作滷味不難，一口爐，一只鍋便可完成，而慢火細燉方得兼顧色香味，鹽、糖、水與醬油比例如何，掌廚人各有工法，其中巧妙頗堪玩味。婆婆慣將食材置於醬汁中浸泡，以醃工縮短烹煮時間節省能源，亦有人以香菇或橘皮提味，各有絕技妙招。
滷事為廚房裡的耐看風景，亦是家庭主婦共通的話題。不挺熟的鄰居，因著滷香，嗅覺便得登堂入室，對彼此生活有著一定熟悉。
婆婆與隔壁奶奶原本不熟，相對的樓梯各自出入，婆婆於這頭煮食，隱約聽著隔壁亦正拿鍋動鏟，水龍頭嘩嘩地開著，偶有煎炸火熱之聲滋滋相應，一道牆隔開兩家爐火，各過各的生活。之後常聞滷香自隔壁傳來，婆婆常於心裡頭納悶：「是滷啥哪會遮爾仔香？」她鼻子動了動，心底不禁猜測著──是八角、陳皮還是小茴香？
想看隔壁到底滷什麼
滷味如魔笛，三、五天便迴繞著周遭，牆磚不透明，婆婆真想看隔壁到底滷些什麼？
一回滷香又起，婆婆推開門，正巧遇著奶奶自她家走出來。
「奶奶，妳在滷什麼？好香啊！」婆婆趕忙發問。
奶奶的臉笑出，側邊缺牙綻露出真誠：「沒有啦，哪裡有香！」湖南腔輕飄飄地，肉香加進了歡喜。
晚餐前便聞奶奶綿軟的口音於門外呼喊，一小鍋滷牛肉便送了過來。
「這哪好意思勒！」
鍋裡兩團深褐色牛腱連著滷汁，切開來，透亮之筋扣著緊實瘦肉，如古木含有精采內裡，亦似精緻的水墨。夾一片入嘴，直覺鹹味當中帶著莊嚴香氣，將牛的氣質與肌理做了最好呈現。
香氣生出具體輪廓，夫家餐桌從此常有湖南滷味。婆婆亦常端盤高麗菜肉捲或芋泥蒸肉過去。菜香敲門，食物化作綿密之繩，拉近人與人間的距離。丁香、花椒、桂皮、香葉、甘草……香料一樣樣加了進來，奶奶濃重的鄉音與婆婆的國台語交錯，兩道鐵門經常開啟，矮牆成為飲食交流平台。
奶奶比婆婆年長些，白髮蓬鬆後梳，與婆婆染黑的短髮有著類似捲度。不計其數的牛腱，牛肚亦加進來，薑、酒一次次去腥，醬油與辣椒融合，滷香日益濃稠，甚至跟著我們回到台中。我喜歡那濃醇肉香，剩餘滷汁用來下麵，滋味不輸店家。
婆婆與奶奶常趁著煮食空檔隔著矮牆聊天，情同姊妹。之後奶奶膝關節退化，術後鮮少出門，隔牆爐火漸地沉寂。
一回婆婆帶我們自大門進到奶奶家裡，奶奶被扶著倚坐沙發，她歪扭著脖子，吃力嚷著要到市場去：「滷，我要再滷牛肉……滷給你們吃，讓你們帶回台中！」
鄉音混濁，我們卻清楚她要說什麼。
「好，奶奶趕快好起來，再滷給我們吃！」婆婆以溫熱手心摸著奶奶瘦削的臉龐。奶奶勉強露出笑容，側邊缺牙又再顯現！
奶奶終究未能站起，不再有滷牛腱自隔壁端來！而那濃香滋味卻一直存在，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滷食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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