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她覺得這個男孩子真的好特別,跟時下一般男孩子都不一樣。每天頭髮梳得絲毫不亂,襯衫下擺紮進穿了皮帶的褲頭,從不穿牛仔褲或短褲,一律皮鞋襪子,十指乾乾淨淨,尤其關心她的生活,對她好得沒話說。
她稱他為她的天使,他說,「這是上帝的旨意。」


因為崇拜全聽他的
而她感謝上帝,送給她這麼聰明正直、口才又好的男人,拯救她於罪惡淵藪。她高中輟學,跟一個比她大20歲的男人離家出走,生了個女兒,對方開始酗酒,不務正業,暴力相向,逼她去酒家上班養家,她不堪虐待,只好帶著不滿周歲的嬰兒逃回娘家。父親不與她說話,母親幫她帶孩子,她在酒吧當女侍,很快又愛上周末駐唱樂團的吉他手,抱著孩子去跟他同居,兩人一起染毒,家裡髒亂如垃圾堆,鎮日不工作,只管玩樂遊蕩,直到有天她的兩歲女兒躺在床上不呼吸了,她趕緊送去醫院。等在急診室外,她焦慮得啃指甲,來回踱步,對她從來不相信的神發誓,只要孩子活下來,她就痛改前非。
孩子真的活下來了,她再把孩子送回娘家,自己獨往另一座城市,重新開始。她畢竟才23歲啊。認識不久,她便將過往一切坦承於他,他平靜地說,沒關係,我來了,我會保護你。她感動得要死。
他們結了婚。因為她認為對方道德比她崇高,腦筋比她好,萬事皆順從他。他要她留長髮束在腦後,不分四季長袖長裙,不戴珠寶,不施脂粉。家裡沒有電視也沒有網路,她想上學,他叫她讀聖經就好,因為「宇宙全部的智慧」都在這本書裡。他也不要她上街,宣稱外頭誘惑太多,結果她竟終日關在屋內,逐漸蒼白憔悴如一縷幽魂。
她的人生就這麼遭她的白馬王子綁架了。白馬王子本應解救她,她碰上的白馬王子卻都在摧毀她。有時,她坐在窗前,躲在窗簾後窺視街景,覺得自己已經80幾歲,人生已經過完了。
她寫信給她母親,她沒辦法回家,請好好照顧她女兒。趁丈夫不在,走到郵局寄信。投信入郵筒時,她覺得好像連自己的一條命也一併寄回去給她的母親了。


《男人家》胡晴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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