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初,阿梅終於如願抵達越南。丈夫阿有已在西貢鄰近紡織廠工作11年,阿梅作為長媳,3位小姑2位小叔,加上5名年幼子女,她幾乎將己身完全奉獻家庭,如一頭牛。阿梅屬牛,還好孩子無一屬牛,否則這輩子注定像她這般做牛做馬。牛恆常埋首工作,不能怨尤。嫁給阿有十餘年來,不過年近40,幾覺歷經一輩子苦楚。
作為無聲的人,阿梅從來不敢想有日能隻身赴越南探夫。若不是工廠願意支付家眷來回機票費,若不是與阿有同赴越南的同事家眷相招前往,若不是屘子已上國中,婆婆絕不可能應允。
出國該日,阿梅十分緊張,卻頭一次體會卸下重擔的輕鬆,得以暫時告別洗衣燒飯牛馬歲月。搭機時,除婆婆叮囑要帶給阿有的幾罐醃菜,她一身輕便,甚至對於5個孩子,亦未若想像難捨。飛機升空,阿梅向窗外望去,田地磚屋逐漸縮小,方知自己嚮往遠方。
抵達西貢,城市景物看來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感源自阿有寄回的黑白風景照,法式風情建物,衣著時髦女性,照片怎及眼前實景明媚?她隨丈夫及一幫同事家眷,在繁複多飾市政廳前合影,於公司宿舍前花攤獨照,紅的粉的九重葛圍繞著她。阿梅感到無限新奇,有時因周遭景物之新,又顯得自身處處之舊。
北方軍隊來了
看似如此光鮮的城市,幾日後落下炸彈,炸彈將宿舍旁空地鑿開洞穴如碎花。四處打聽,得知北方軍隊來了,局勢不利,阿有急著買返回台灣的機票,鎮日徘徊機場,竟一位難求。在宿舍的阿梅邊收拾行李邊想,終究是要離開此地,終究得回去面對一屋老小,一雙長滿厚繭的手再度蛻變為獸足。
阿梅不知道丈夫究竟花多少錢打通關係,買到兩張至香港機票?臨走前,阿梅將兩株九重葛放入行李箱內,前月花攤買下,本打算種於宿舍作景觀。阿有提醒似說,我們這是逃難。阿梅知道的,阿有此去多年心血皆成灰燼,幹了一輩子工人,好不容易拿出些許積蓄,打算和同事合股開間小型紡織廠。戰爭一來,一切烏有。
還有的,阿梅告訴阿有,還有行李箱裡兩株九重葛。它們生命頑強,隨飛機一路抵達香港,阿梅將它們取出放置旅館窗前,為它們澆水,等候回台班機。一等便是一個月,兩人鎮日閒晃香港城,阿有不愛這座城市,嫌它萬國旗插滿天,怎得西貢半分好?阿梅明白,再不會有一座城市能取代阿有心底的西貢。
我們這是在逃難,阿有不時喃喃地說。阿梅只管細細照看路上風景,要把街景人聲氣味牢記入心。阿有不會明白的,她這輩子走往遠方的機會或者就這一回。
《長大以後 張郅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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