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宏

某夜長青來我家,音樂正好播唱劉若英的〈後來〉,他說這歌讓他頗感傷,「為什麼?」「回不去了。」長青說。

 

「什麼意思呢?」

「就是回不去了。」

這個有說等於沒說的回答,後來我倒有些明白了:長青的不說,或欲說還休的那裡,或許恰是詩的入口處?習慣於追問細節、鋪排敷陳的心思,比較堪用於小說創作吧。

如果小說是「滿園春色關不住」,那麼詩便是「山中發紅萼」。

長青一向話少,即便整夜閒坐,安靜的時候居多,而慣於出之以各式的歎息。有的歎息近於哀傷,有的是讚許或意義不明的沉喟。比諸言語,許多時候歎息所透露的心思反而耐人尋味。沉默的雄心,偶然的失志。風霜的細節,誰堪聞問。

他的呼吸深卻也糾結,相識幾年下來,眉間的淺紋漸漸長出深溝。若干年前,當我還是個純粹的讀者,閱讀時常常揣想寫這文字的人的呼吸。如今有寫作者來到眼前,我仍好奇於作者的頓挫吞忍處,是他自闢蹊徑的金針指南?還是肉身突破重圍的迷途花徑?

長青又將出版台語詩,於詩我是門外漢,只能說些門外的觀感與懷想。數十年來台語遭沉埋壓抑的這命運,使得我輩在小說寫作,於傳情達意的幽微關節處,往往遍尋不著相應的文字而未能中其要害,轉而挪借他詞。這也是此地創作者共同面臨的課題吧。

現代詩踵事增華至今,在思議之路上騁才使氣者,多有所聞;於不可思議之途閃瞬的吉光片羽,也時有所見。若說現代詩競相以情思意念為爭豔的前庭,那麼音韻聲腔上的詩境後院,似乎悽涼清寂。平常我們說的讀詩,其實是在看詩。

曾經有其他文類的作者旁觀現代詩朗誦的場合,對那樣的活動表示不解。那或許是因為,詩這類的創作已習慣躺在紙頁之中,離了生活而為的朗誦,多少顯得刻意造作吧。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每一個創作者從心到口的距離,該如何測量?

雖說入眼的台語詩多少因陌生而有些隔閡,但讀者若啟以口齒,以呼吸聲韻、唇舌喉牙間的鼓湧,在咀嚼涵詠之間輕喚,沉吟,呢喃,詩的另一個真身或許漸次甦醒。詩歌後院的池塘春草,園柳鳴禽,迥然不同於前庭的劍戟錦簇。

我試著讀誦這些,並不算容易閱讀的文字,詭譎的是,種種隔之又隔的難以言說的困境,反而讓我嗅到了荒原本身的豐饒氣息。有些斟酌的文字身後附上拼音,又使我恍然:那些漸漸在日常唇吻邊消散的,曾經活過的言詞,它們在文字上的模樣長成這般啊。

這次詩人說的仍是生活,生活的落葉、此起彼落的風聲,堪與不堪的心念,著墨濃淡、說與不說的眉間心上,多少泥爪停留?熱鬧庸常的庭埕前,詩的神靈來過幾回?

台語詩於許多觀望談說的人眼中,一向是荒原。在蒼涼與富饒交織的野地上,泥濘清新,稠滯溫潤,是古老的呼喚,也是全新的觸摸。荒原上已然落土的種子,也許有日終將開花。不知這種企盼,是否也帶有幾分詩意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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