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莫
夏夜,八點。
曹國永趁著大夥酒足飯飽,藉故溜到廁所。
他在落地鏡前用手蘸了點水撥撥頭髮,理理黑色西裝,繫上紅色領結。右手往西裝外套口袋一掏,確定了它在那兒。接著他像是即將提槍上陣的將軍,深吸一口氣,推開廁所門大步走出去。
*
八點零二分。
王又寧看著面前單膝跪在地毯上的曹國永,旁邊拍手叫好的姊妹淘們,還有不斷明滅的閃光燈們,她雙手捂著嘴巴,裝著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其實她早發現了,但無損她此刻爆炸的幸福感受。整晚偷偷預演了無數次的我願意,在喉頭聲帶處蓄勢而發,如同一枝等在弓弦上的箭。
*
八點零五分。
陳雨柔懷著又是興奮、又是羨慕的心情,把大學同學兼姊妹淘王又寧被求婚的畫面上傳到了臉書。「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然後標記了在場的所有人,還有未能到場的大學同學們。
她不打算承認自己有那麼一點嫉妒的。
*
八點零六分。
余品超在停紅燈的時候,注意到了擱在副駕駛座的手機上,閃著被標記的臉書訊息。他拿起手機,點開照片,胸口像是被打了一拳。他楞楞地想著前女友王又寧終於得到了幸福,而自己還窩囊地開著計程車,一人大街小巷地闖蕩。
綠燈轉亮,後面的車輛不客氣地對他按喇叭,余品超驚醒過來,猛力一踩油門,然後就聽見擋風玻璃前一聲女人慘叫。
*
八點零七分。
吳許玉雲覺得頭好暈,她慢慢地從引擎蓋上滑落地,模糊的視線裡,地上都是血。那欸阿呢?她心裡想著三個孫子都還要她養,那個不肖子阿忠教她演假車禍,於是她演了十幾年,大傷小傷不斷,但從沒看過那麼多血。
阿忠愛用四號仔,每天都要伸手要錢,一天不用就會渾身不舒服地像百蟲囁咬著。吳許玉雲在失去意識前,心裡還掛念著,阿忠還等著她拿錢回家去,三個孫兒早上還吵著阿嬤今天晚餐想吃牛肉麵啊。
眼前慢慢黑下來,她頭好暈,站不直身子,好像回到了海邊,那一隻隻的漁船上。
*
八點二十九分。
國中一年級的阿月赤腳跑到海堤上,對著年幼的兩個弟弟大喊:「阿嬤出車禍阿啦!」
五年級的阿陽聽了,立刻把手中釣竿往回一扯,釣線一捲,就往岸上奔去;三年級的阿星傻楞楞的,看著哥哥身手俐落地爬上凹凸不平的消波塊,把他獨自扔下。
「哥-哥-」阿星驚慌地站起身哭叫起來。
阿陽聽見了,回頭去看弟弟。只見阿星瘦小的身軀裹著一件白色吊嘎,襯著黑沉的海洋格外醒目,一線白色海浪在後方彷彿慢動作地升高、靠近,像是一隻從海面伸出的魔掌。
在阿陽和阿月的注視之下,弟弟的哭喊聲瞬間隱沒,崩塌的海浪碎裂成許多塊,發出滔天的巨響。
*
夏夜,八點三十分。
阿陽和阿月朝黑沈沈的大海伸出了手,撕心裂肺地喊著弟弟。阿忠昏在床上,即將發作的毒癮讓他渾身不爽快。吳許玉雲戴著氧氣面罩,渾然不覺許多醫護人員在她身上忙碌著。余品超呆坐在警局裡,還不敢相信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陳雨柔看著曹國永和王又寧,在眾人鼓譟下相擁而吻,雖然覺得刺眼,她還是撇撇嘴,拿起手機,又拍下了幾張相。
待會的照片標題就下「要幸福喔」。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