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索
在我剛剛懂事,祖母當家的年代,過年是件大事。
從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日開始,祖母帶領母親及嬸嬸祭灶王爺、拜地基主,為讓灶神上天說好話,祭品總有冬瓜糖、外裹白色、粉紅色糖霜的花生米,這都是我最喜歡的零嘴。然後,父親拿出梯子,清洗天公爐,祖母也會清理祖先牌位及香爐。
隔天即開始做粿,台語四句聯說:「發粿發錢、甜粿壓年、包仔包金、菜頭粿甲點心」。包仔即是有包餡的紅龜粿。祖母在炊粿時,家中大人、小孩都不准亂說話,尤其告誡小孩不可以哭,因為各種粿能不能做好,關乎一家來年的各種運勢。
接下來,全家只要能做事的,都會派到清掃任務,各種該洗的器具,該打掃的各處角落,務必洗到發亮,掃到一塵不染以迎接新年。
在忙碌中,家中女人還得注意做頭髮日子,民間俚語說:「二四起,又再起,加倍起。」意思是美容院從農曆二十四開始漲價,一日日漲更多,所以要趕緊去「社多」(燙頭髮)。
隨著年關日近,大人的腳步顯得匆忙,拜神祭祖要準備牲禮、鮮花、水果。到了年三十下午,祖母要親自殺活雞,我們小孩跟著捉雞,祖母備好刀、矮凳、小面盆,我們看著她將雞的翅膀壓往後側,雙腿夾住雞身,手掐住雞頭,先用剃刀刮乾淨雞脖子短毛,然後用利刀割頸喉,這時我們即拿著裝著生米的面盆去接雞血,當天即有蒸熟的米血糕可吃。
當晚祭拜的供桌擺滿年糕、發糕等各式菜餚,菜色中一定有全雞、全魚以及長年菜。接著全家要一起團圓,圍爐吃年夜飯,我看著祖母額頭沁汗,鬢角別著一朵新的紅絨花,滿臉喜氣坐在首位。吃完飯,父親會在門口貼春聯,家中米缸要貼上「滿」字,四處倒貼著「福」、「春」等字。祖母也會在年糕、發糕上貼紅紙,同時還備有紙做的迎春花。
吃完年夜飯,小孩最期待的就是壓歲錢,每當看到父親拿出一疊紅包,我們眼睛就發亮。之後大家一起守歲,到了子時,各戶人家要拜天公,此時就聽到巷弄內響遍鞭炮聲,年味更濃了。
我常常熬到凌晨三、四點才睡去,很快又被清晨鞭炮聲吵醒。初一清早,一片恭喜聲,鄰居間相互拜年。新春前幾天,家中不准動剪刀、菜刀、掃把,即使要掃鞭炮碎屑,祖母一定會交代,要從屋外往屋裡掃,這樣錢財才能掃進來。祖母老邁後,換母親當家,母親缺乏手藝,過年時,包括:年糕、蘿蔔糕、發糕等都去市場買,那時已不作興自家殺雞,市場什麼都有,除了殺好的雞,甚且還有炸好的全魚。
農曆年前,是我們家小販生意最忙碌的時刻,家中大小要在花攤或水果攤幫忙,等做完生意,父母親幾乎累癱了,各種祭拜儀式幾乎流為形式,少了為過年的忙碌準備,年味就漸漸淡去。
等我長大成人,過年意味著放長假,我和朋友們一樣,在年前就規畫年假去處,很多家庭在除夕夜即出國旅行。這幾年,父母在過年期間都出門做生意,我家已經沒有吃年夜飯這回事。由於大家怕發胖,不愛吃甜年糕,因此母親也不買。而市面上一年到頭賣蘿蔔糕,因此像小時候,大家搶著喝加入青蒜苗的蘿蔔糕湯的情景,已不復現。
現在過年,對我而言,是要準備厚厚一疊紅包給父母及晚輩,是大出血的日子,坦白說,我怕極了過年。而如今「年味」最濃的是手機簡訊、臉書拜年,社會上已很少有「走春」的傳統拜年模式。在我家,如今還有一點過年氣氛的是,初二大姊回娘家,全家相聚時,我們會圍在一起小賭,大人小孩一、二十人,分開兩桌玩撿紅點、十點半,大人輪流做莊,一屋子吆喝聲。
從祖母、母親到我的年代,過年形式的變化,背後也反映台灣從農業時代、工業時代到科技時代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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