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政達
他一直相信,七股的這家溪南春,其實是一座人生的劇場。
第一次來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和舅舅、舅媽、外祖母和其他家人來,這間由舊日魚塭和房舍改建的餐廳,當時在水湄邊還有個小小的屋子,跨在水上,大概是供人避寒用的。舅舅要選里長,找家族的人來聚餐,他記得舅舅那天興致極高,喝了幾杯酒,還和舅媽一起高歌一曲。樸實的外祖母一生務農,不習慣這種場面,只是靜靜地看著,坐在席上吃著菜。
那次,舅舅如願選上里長,但他和舅媽的關係開始生變。起初,好像只是為了買房子的問題,多少也為了孩子的教養問題,舅媽帶著兩個男孩住到永康,只留下舅舅一人獨自住在老家。關係隨著身體的分離而加速惡化,當他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這對夫妻已經多次怒目相向,甚至也不再往來。他舅舅是做事鋼線條的人,做什麼都一板一眼,但這樣的個性反而有礙關係的維持和發展,過年過節,就剩下舅舅一個人過,剩飯剩菜湊合當一餐。
也是後來知道的事,他舅媽如此的記恨,兩個男孩長大的過程,始終灌輸著他們對爸爸的怨恨,說這個男人多麼地不顧家,是他們這個家裡「多餘的人」,但事實真的就是這樣嗎?他舅舅把畢生的希望寄託在小兒子的教育上,小兒子果真考上醫學院,有一次卻對著他爸爸說:「我是單親媽媽養大的,你是一個多餘的人。」
再次回到溪南春,已經是十多年後的事。小漁屋已經拆除,外祖母也已去世,他舅舅又出來選里長,擺了桌請家族的親戚,這次只有他單獨赴席,不復見舅媽和兩個應該已長大的兒子,那天,舅舅獨自唱了一首歌。
兩場餐宴上,相同的是都上了西瓜綿虱目魚湯,透明的玻璃湯碗裡盛放虱目魚肚和西瓜綿,彷彿一幅漁村才有的浮世繪。說也奇怪,西瓜綿雖然味偏酸甘,他卻想起了七股的鹽山,和鹽分地帶特有的鹹鹹的風。西瓜綿傳承甚久,在鹽分地帶,尤其是學甲、七股這一帶,採下剩餘的小西瓜,抹上當地的鹽醃漬,煮成酸酸的魚湯。當鹽分地帶不再產鹽後,這個醃漬的傳統仍然傳了下來。
讓他產生想像的,卻是「多餘的」這個字眼,在食物譜系裡,祖先將原本無法食用的小西瓜轉變入菜,自成一味:在家族中,又有誰是多餘的人呢?一個被認為不盡責的父親,身體分開、形貌印象稀淡的家人,還是怨恨歸集的對象?
他知道,確實地知道,多年以後,舅舅一家已是無法解開的死結。所以,他能做的,僅是舀起一碗西瓜綿湯,品味人生的酸後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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