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威寧
老闆在擁擠的台北城中為爺爺營造出一個小王國,他是隨時被調遣的騎兵。嘈雜的市場周邊,老闆的攤車又舊又小卻散發出一種平實又祥和的氛圍。
一個夏日午後,也許因著陽光太剛好,緣街行竟也忘路之遠近,彎後的未知忽然產生極大的魅惑,帶著武陵人的心情走了進去,卻發現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傳統市場。潮濕的空氣中彌漫難以言喻的氣味,混雜著魚腥和肉臊,乾貨與青菜,雞鴨糞便、海味以及更多無法一一指出卻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轉頭看見有位滿頭白髮的爺爺在吃麵。他垂著的頭看來重極了。這個小吃攤看來不錯,我便在老爺爺旁邊坐下,剛坐下時爺爺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向他點頭,他便繼續垂著頭。
陽光將一切籠罩金黃的帳子裡,萬物皆變得暖暖懶懶;攤車前胖虎斑貓蜷著,百無聊賴地變換著臥姿,怎麼臥怎麼撩人。
攤車後頭立了位精瘦黝黑平頭四十歲上下的男子,帶著微笑不疾不徐地招呼客人,點菜下麵切滷味端湯收錢找錢清理桌面洗碗,動作流暢到產生某種節奏感。一夫當關,有種令人感覺牢靠卻不具壓迫性的氣勢。麵攤的四張桌子都滿了,什麼年齡層的顧客都有,若非專心吸著麵,就是夾起滷菜細細地咀嚼。和我一桌的老爺爺不知點了什麼,整碗麵是紅色的,湯湯水水滿得即將溢出,偏偏老爺爺拿著筷子的手又頻頻抖著,導致我必須分分秒秒正襟危坐,深怕一不小心便引起災難。桌上塑膠罐裡的辣椒醬似乎全擱在那碗麵了,那碗麵看起來也不像真的要吃的。我的麵還沒送來,老爺爺已起身兩次,蹣跚地走到老闆身旁,一邊掏著襯衫口袋一邊問:「烙闆,窩輔過你欠了沒啊?」老爺爺瘦得竹竿似的,卻聲如洪鐘。老闆一邊說:「付過了,您付過了。」一邊扶他回來坐好。
老爺爺穿著白襯衫灰西裝褲,白髮用髮油梳得相當穩妥,整個人看來齊齊整整,眉毛既黑又粗且長相是古代的將軍相,要不是蠟黃的手背與瘦削的臉頰滿是老人斑,真有不怒自威的本錢。不過老爺爺的手抖得實在厲害,桌面終於汪成一片紅,像小學生上水彩課翻了洗筆袋。
老闆把我麵端來了,老爺爺觸電般馬上起身,邊掏口袋邊問:「烙闆,窩輔過你欠了沒啊?」老闆瞇著眼說:「付過了,您付過了!」以一種初次回答的聲調和語氣,扶老爺爺回來坐好,順便拿起圍裙上掛著的紅邊白抹布把桌面擦拭乾淨,連染紅兩條抹布才擦乾淨。老闆並沒有看我一眼。老闆在擁擠的台北城中為爺爺營造出一個小王國,他是隨時被調遣的騎兵。嘈雜的市場周邊,老闆的攤車又舊又小卻散發出一種平實又祥和的氛圍,任何人經過,都會變成那隻虎斑貓。但老闆並不覺得他做了什麼,他只是回到攤子後繼續切滷菜和炸雞捲,黑色收音機傳來一首首可能比老闆年紀還要大的歌,襯著老闆專注的側臉。
老爺爺那碗麵永遠吃不完似的,桌上又汪成一片紅。攤車邊的胖貓此時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並伸了懶腰,身體拉得好長。老闆又過來擦了兩次,不慍不火,看不出有絲毫的不耐。
一陣風吹來,老爺爺心滿意足地掏出手帕擦擦嘴,露出孩子似的笑容,拄著掛在桌邊的核桃木枴杖離開了。老闆過來清理桌面時,我竟脫口而出:「老闆,我付過你錢了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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