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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鴻

與H合作一件案子,相約離她工作室不遠處的便利超商裡見面,討論。抵達時,坐落巷弄底的超商已不似平日靜謐,長長人龍宛若植在瓶中的蔓類植物,在裡頭蜿蜒,曲折。

人龍起點,是名有著原住民深刻臉廓的年輕店員,正從一台機器中反覆壓擠出一塔又一塔粉紅色的霜淇淋。他聚精會神地操作,表情一絲不苟,但顯然是訓練有素,每份製造出的霜淇淋看來都分毫不差。

未見到H,你挨擠過人群,在臨窗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雖值午後,但初夏陽光尚顯溫馴,如一隻隻從遠處奔來的可親的犬,越過落地窗後全興奮地躍至你身上。擁抱這適恰的,久違的溫度,你頓覺自己好似一株清朗無比的溫室花朵。

等待中,你遂張開花瓣,向四處張望。

這間超商和他處所習見的並無不同,外觀與招牌制式,但內心卻隨著時間更迭而日益複雜。除應時節而販售起的霜淇淋外,還提供各類現代化服務,譬如宅配,傳真,影印,購票,領錢,繳款,購買有機蔬菜,國際美食等等,項目瑣碎繁多,令人不禁就錯覺世界其實不大,一座超商而已。

想到這裡,你忽瞥見H走了進來,連忙起身,朝她揮手招呼。

或是真的許久未見,一陣寒暄之後,你和H竟都放下工作,相談起彼此變動的生活。於你們,光陰雖然一刻、一刻將彼此削切出不同形貌,但年齡相仿,在同代年輪裡有些底蘊畢竟相同。所以,你們遂像走進一座闃暗洞穴,各自捧著一團躍動又燙手的火,照亮彼此,映出彼此輪廓。

搖曳的火光中,語言開始為你們鋪設軌道,將你們載往一幕幕過往場景。H先淡淡地提起,在她母親罹癌後,每隔一段時日她都得陪母親到醫院接受化療,之後再與弟弟分配看顧時間。只是,化療多時,母親始終未見起色,在副作用的折騰下也逐日磨去抗癌意志。

說了一陣,H驟然就停了下來,尷尬地向你抱歉,說,實在不該將氣氛弄得如此凝重。你連忙搖頭,一再要她切莫介意。其實,你還想說點什麼,但在心中掂來捻去總找不出適切語句,只好又一再表示,若H願意訴說,你則願意聆聽。畢竟,你亦是經歷過無常所帶來的殘酷,明白身處殘酷卻不被傾聽是何等孤獨。

「這形同另個殘酷。」你感歎地說。

H似乎被你真誠的理解所觸動了,眼眶瞬時濕潤起來。她甫要開口回應,聲音卻突地哽咽,眼淚也從眼眶中溢出,猝不及防。此時,落地窗外投射進來的和煦陽光恰恰照撫在她面龐上,滑落的淚水因而顯得更為晶瑩。

你靜靜陪伴H流淚,過了半晌,她情緒才漸次平靜,才放心地對你繼續傾談:「謝謝你,自從母親病了以後,這幾年,我和父親、弟弟都沒能好好談過彼此感受。我們日夜分工照顧母親,卻也日夜將自己關起來,徒留堅強的一面。我們是多麼害怕,掩飾不住的脆弱會壓垮母親。

「但是前幾日,弟弟打來電話,說母親決定放棄化療,想選擇安寧照護。當時,我慌張地趕至醫院,但一見到母親,看到她躺在病榻上辛苦地喘著氣,虛弱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原想勸慰她的話遂在嘴邊都止住了。那時,我回想起母親一路跑著的抗癌長途,那過程是多麼地孑然與孤單,而我們充其量,僅能,也只能在一旁不斷地打氣,鼓舞。然而,這長跑卻始終跑也跑不完似的,母親一旦氣喘吁吁抵達了一百公尺,我們旋即又在下個一百公尺用力地呼喚她,鼓勵她,要她繼續,要她努力。

「但是,跑的人畢竟不是我們啊。那一刻,我才恍然發覺,母親這幾年其實都是為了我們而跑,因為她知道我們脆弱,知道我們害怕死亡,所以才一直努力努力地跑,也從不喊痛,喊苦。對母親而言,或許我們才是她的終點。可事實上,她根本已經累極了,只想慢慢地走,慢慢地停下來。」

許是接近上班時分,超商裡的人潮逐漸散去,僅剩廣播電台傳來的輕柔音樂在空氣中流蕩飄浮。你坐在H對面,靜靜聆聽這段語重心長的敘述,心底跟著無可遏制地翻湧起來,著實能夠感同身受。

在三年前,你父親亦因惡疾離世,當時你就深知,接受死亡雖不容易,但一再直視至親往死亡之途走去卻無能為力也迴避不了(彷彿死亡是一本怎麼撕都只是停留在同一日的日曆),亦是不易。也因此,你急忙在H的敘述告一段落後,關切地,要她千萬好好照顧自己。

對於你由衷流露出的善意提醒,H欣然地點頭,表示接受以及認同,隨後更是微微拉起了笑容,反倒想安慰你似的,開始說起她如何度過這段幾乎不勝負荷,又無可宣洩傾訴的日子,「幸好,我還能畫畫,是畫畫讓我得以對生活進行想像,在想像中重新觀看自己,整理自己,然後再試著將過程中的體認與興味重帶回生活當中。一這麼循環,感覺上,生活就不再只是局促的死生相對,不再只是充滿著限制,而像是一場又一場的探索遊戲,必須在所遭遇的物事中,摸索出更多廣闊與深刻的理解、情感以及可能性。」

H說這些話的時候,你腦際跟著閃現她那些寓意深遠的畫作,在畫面中,她總是運用黑白筆觸勾勒出各種充滿想像力的繁複圖案,藉此隱喻她所經歷的生命與生活。如今,你又聽起H這麼談論所熱愛的繪畫,你清楚知道那已經不是一份維生的工作,而近似一種自我修行,或者,更嚴肅一點說,H是已把此生際遇,都視做永在創作中的一件藝術品了。

那麼,對H而言,那些在漫漫生命中不期然的蹇劣遭逢,不正是豐沛的藝術素材嗎?

你在心中為自己這樣的推衍泛起了感動,對H的處境似乎也較能感到釋然。的確,H是處在人生的不安當中,但卻也是在藝術中。忽爾,你就感到好奇,在心底接續私想著,若請H,按其風格畫出對「繪畫」這件事的隱喻,不知她會如何表達?

你想及的是一條河流。

這條河流從激越的現實之地而來,行流一段後才漸趨清澈,平緩;而再行流一段,河面則拓開兩岸更形寬廣,開闊;之後,則以此勢態,轉返現實之地沉穩地流去,將其原本糾結的現實地景緩緩疏開,好望向更深的地理,托載住更沉重的生。

你將這蹦跳出的隱喻說給H聽。聽完,她隨即從背袋內抽出了筆記本、畫筆,刷刷地畫將起來。

不一會功夫,一張充滿想像的圖畫遂在你眼前具現。

H以黑白筆觸勾勒了一個飄逸女孩,她伸展開的雙手是條蜿蜒流經身軀的河流,左手邊顯然是上游,河面汙濁,正承受著現實生活的種種物事在裡頭浮沉,碰撞;磕絆一陣後河流開始流向女孩的左手,身軀,此時河面登時變得舒緩澄澈,接而漫步似的又從右手流洩而出,再之後,流出的河流漸行漸寬闊,最後蜿蜿蜒蜒地,又繞回了左手邊,巨型的手掌般承載住上游裡雜沓紛擾的物事,其形,其景,幻異的猶如河中之河。低頭欣賞中,你忽想及什麼似的,抬起頭對著H說,今天這樣,也算是完成一項工作了吧。

H聽了,愣了一下,隨即燦開臉龐,朗朗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如一條河潺潺地向你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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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王子蔡大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