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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乾任

奶奶過世前幾年,每次去探望她時,她總會提起年少時結識的一個日本阿兵哥(戰後被遣返回日本,聽說後來回到了北海道)。

奶奶說,當年她在嘉義的水上空軍機場工作,認識很多日本阿兵哥,少女時代她很坦然地跟男生們相處,一點都不會扭捏作態。這些阿兵哥們也對她很好,會把食物分給她吃,而她也都很不客氣地收下來吃。

幾乎每次聊到最後,奶奶都說想再去日本一趟。只不過當時奶奶已經因為跌倒傷到膝蓋,不良於行,平日得拄拐杖且走不遠,卻也不肯坐輪椅。

我總是跟他說,沒問題,日本無障礙空間很發達。我們可以去一趟北海道,走一走,也順便打聽一下。最終,還是沒能成行!奶奶反覆叨念,卻不曾有過真正出發去尋覓舊時老友的念頭!

我後來猜想,也許那是奶奶年少時,心理戀慕過的一個少年。可戰後數十年,國家對日本與歷史的態度,奶奶自己的家庭與生活,都讓她將這段感情收到生命的最深處,不願也不能再提起。甚至搞不好,連她自己都早已改寫了這段記憶的真實樣貌,所以過去從來不曾聽她提起過這位北海道少年阿兵哥的故事。

直到臨終前幾年,奶奶老化與失憶的現象越來越嚴重,記不得眼前的事情,常常說起久遠的過去,且閒聊天之間,不斷再三反覆說著同樣的事情,一說再說,讓照顧的親人顯得不耐與無奈。

我這樣猜想(或許有點浪漫化了),會不會,當人意識中建構牢靠的記憶開始衰退、消失之後,反而是撥開了重重的迷霧,掀開了連當事人自己過往都未必願意承認其存在的記憶,讓真實的記憶從腦海的最深處浮現。

有一派記憶理論認為,記憶其實不曾丟失或忘卻,只是被收藏了起來(好像物品被收到抽屜裡),如今反而被打開了。

當奶奶自豪的記憶力開始衰退後,反而是那些對奶奶過往生命來說很重要的記憶又逐一浮上心頭,於是奶奶最後幾年更常掛在嘴巴談論的,是被遣返回北海道的那個少年阿兵哥,而非自己結髮的丈夫!

或許,人的記憶的退化其實不是退化,而是一種回憶與清理。到生命的最後,再無社會責任必須承擔,可以勇敢做自己時,人開始選擇只記得真正對自己重要的事情,其他的反而丟棄了。

或許,記憶的遺忘與喪失不是腦功能的退化與衰弱,而是井上靖在《我的母親手記》中所說的「返老還童」,人將順著時間軸逆向回溯自己的生命史,逐步清查盤點,憶起對自己生命中真正重要而被自己強行壓制或忘卻的思念!

我不禁捫心自問,當自己走到生命的盡頭,就連自己都不太記得清自己是誰時,還會念茲在茲的人會是誰?是跟自己牽手一輩子的另一半,還是生命中因故而無法成全的過往曾經?

或許,奶奶其實都很清楚,一點都不糊塗,她之所以念茲在茲卻不曾打算前往北海道尋訪,是因為她已經在記憶的最深處永遠記住了那段美好的回憶,不會再弄丟或忘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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