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一張照片,讓我徹底愛上了某個地方。那是個彎曲的海岸,岸邊長了許多細長的蘆葦, 像是一片金黃的稻穗依著風傾倒。

在地平線之際,橘色的夕陽有一半浸泡在深墨的海水裡,強風吹起熔漿般的金色浪花,每個受光面都在那夕陽下閃爍,反映著天空的一片血紅。

我從來沒看過那麼徹底、那麼壯烈的晚霞。那是每個英雄的靈魂前來投胎轉世的地方,一個大自然所打造的謝幕舞台。

長大,想去看夕陽

若「天涯海角」指的是某一處,那必然就是此處了。那裡是智利的最南端,也是南美洲的尾巴尖,所謂世界的盡頭;那裡也有個天下最酷的名字:Tierra del Fuego(西班牙文意思是「火焰之地」)。

火焰之地。我還記得當時心裡想:好棒的形容!那夕陽真的就像是天地著了火一樣。

於是,從我10歲看到那張,刊登在美國National Geographic國家地理雜誌的照片以來,就一直把那地名牢記在心。每當長輩問我,長大了最想去哪兒旅行?我就會回答「Tierra del Fuego」。

大人再問我為什麼,我會說:「去那裡看夕陽!」這保證對方露出驚訝又困惑的表情,並且通常不再追問下去。他們八成覺得我這孩子怪怪的,搞不好有嚴重的憂鬱症。

心中火焰,漸熄了

很慚愧的是,雖然「去看夕陽」這話掛在嘴邊,然而長大後我不但沒去過火焰之地,甚至連計畫都不曾有過,因為行程實在太貴又太遠,氣候也不宜觀光,那兒全年濕冷並颳著強風,連夏天也鮮少破10度。

要是真有一天長征到那兒,理所當然也該去鄰近的南極瞧瞧,旅費必然倍增,於是在我的心裡,火焰之地被列為「有錢退休後再去的地方」之一。

隨著年齡增長,那退休旅遊的清單也越寫越長,但我一直沒忘「Tierra del Fuego」,最近在網上閒逛時,好奇之下輸入了這串關鍵字,又對那個地方得到更多見解。

是營火,不是夕陽

話說從前,火焰之地有一群原住民,叫作Yaga'n(雅干族)。根據早期歐洲航海探險家的記載,雅干族即使在冰天雪地裡都完全不穿衣服。

當歐洲人縮在棉被裡冷得發抖時,雅干人在身上塗一層海豹脂肪就可以在外奔跑,甚至潛入接近冰點的海裡撿拾貝類為食。他們喜歡聚集在火堆邊取暖,也會用煙霧向其他的部落發訊號。

1520年,當麥哲倫最先航行到此地時,就是因為看見遠處的岸上有許多原住民的營火,因此稱之為「火焰之地」。

原來,我那麼著迷的火紅夕陽,跟Tierra del Fuego這個地名完全扯不上關係!

野蠻與文明的差距

1830年,一位名叫菲茨羅伊的英籍船長俘虜了幾名雅干人,把他們帶回英國受文明教育。那幾位雅干人彆扭地穿上衣服,學了英文,改信基督教,成為當地的小明星,隨即又被船長帶回故鄉,目的是讓他們能夠「感化」其他的部落。

為了度過航海的枯燥,菲茨羅伊透過朋友的介紹,聘請了一位年輕知識分子與他同行,號稱讓對方做科學研究,但其實是希望能陪他吃飯聊天。那名年輕學者,就是查爾斯‧達爾文。

與達爾文同船有一位叫「傑米扣子」的雅干人。傑米姓「扣子」,因為他當初的賣身價就是一顆扣子。達爾文簡直無法相信,看似文明的傑米曾是個不穿衣服的土著。

「野蠻和文明人之間的差距,甚至勝過野生動物和家禽的差別!」 達爾文寫道:「上帝創造人類,真的有別於其他萬物嗎?或者可以說人也只是個動物,在不同的環境中有了不同的發展?」

該相信上帝還是人

傑米扣子重返故鄉沒多久,又被見到他光著身體、披頭散髮,絲毫沒有被所謂的文明改變。他也堅持不願再去英國,後來火焰之地所設立的傳教營地陸續遭受破壞,據說就是傑米扣子和他的族人們所為。

幾年後,達爾文根據在火焰之地和加拉帕戈斯群島所作的研究,整理出他的曠世巨作The Origin of Species(物種的起源),與當時教會的思想產生了強烈的衝突。

當牛津大學為此舉辦一場盛大的辯論時,有個老頭半途衝進教室,高舉著一本聖經怒斥:「相信上帝!不要相信人!」他,就是當年邀請達爾文同行的菲茨羅伊船長。

我們該相信上帝,還是相信人?文明是自然的進化,或是個不停變種、不停侵蝕的人為勢力?

歐洲人手上的槍枝和身體裡的天花病毒,最後還是征服了中南美洲的原住民族。火焰之地的雅干族人口,從數千減為數百,而在不過200年的時間之後,僅存一位。

最後一個雅干人

地球上最後一個純種的雅干人,名叫克里斯蒂娜。她是個80幾歲的老太太,也是全世界剩下唯一以雅干族語為母語的人。她的家在智利最南端一個不到50戶的小村落裡,是一棟樸素的單層木頭屋,外面插著智利國旗和一個圓形衛星碟。

經常有語言學家、記者和好奇的觀光客找上門,帶著他們的攝影機和錄音器材,希望捕捉這即將逝去的文化代言人,但他們不是撲空,就是被充當「經紀人」的混種孩子們敲竹槓。不少觀光客對克里斯蒂娜的態度頗有微詞,但也有幾位與她相處過一段時間的志工站出來替她喊冤:

「她已經是全世界最後一個雅干人了。請體諒她的孤獨,並了解她不想再被打擾了!」

百年孤寂,在天涯海角

在網路上關於克里斯蒂娜有限的訪談資料中,我最喜歡的是一位墨西哥籍藝術家的記載。

他於2006年花了半年的時間,從阿拉斯加遠征到火焰之地,最後拜訪到了老婆婆,他寫道:「我當時不知如何問她,身為『最後一位』是什麼感覺,但後來她談到自己的孤獨,也對此透露了些許。她說『我相信最終,我們都是與自己和上帝獨處著』。」

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把那一句話,說得有足夠的分量,除非你是最後一位雅干人,站在天涯海角之處,面對著自己的夕陽之年。

與自己和上帝,獨處著

想起我自己始終未實現的旅行計畫,我相信這輩子應該無緣聽到雅干族語文的獨特音律了。我只能想像那火紅的夕陽,照著老婆婆布滿皺紋的臉,如同它曾經照著菲茨羅伊、達爾文和傑米扣子一般。

當我終於有一天流浪到了世界的盡頭,親眼目睹這片壯烈淒美的晚霞時,那句話必然在腦海中響起,成為最適當的旁白:

「最終,我們都是與自己和上帝獨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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