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後一次握住劍。牢牢的。你心裡清楚,這是最後一次。怕再也不會有了。
事情開始的時候,是很簡單的。你這樣認定。當然這是沒錯。一筆獎金。一條蛇。沒什麼難的。你從山花公子那得到訊息,心裡是滿滿的,滿滿都是你賺到這筆實金時打算給家裡添購些什麼的主意。
不過,現在,此時此刻,你只盼望著能夠好好的活下去。但那成了一種奢望。
活著呼吸,看見明日,在微風中步行──這些怎麼突然就那樣難了起來?!
山花公子跟你說:「知不知道江湖邇來最貴的事物為何?」
你們那時正待在山花世家的一處別館。你正憂煩於距離上回工作已有一段日子,接下來的生計正愁著。你沒搭理山花公子的話題。他見你沒反應,馬上拍著你的肩,「嘿,最貴的欸,最貴的。」
你斜了他一眼。像是斜斜劈出的劍光。鋒利耀眼。那到底與你有什麼相干?
「別這樣。跟你有關我才說的。」山花說。
你不予置評。你對山花的話的可信度從來都是自動削半。
山花那張浮腫的臉閃現了一種什麼。別的什麼,晦暗的。但你沒細看。
你只揮手。你盤算要去找誰要點事來做。再這麼下去,你就要餐風露宿。你有點懊惱。你心想早知如此就不該沾惹那個右眼眼角上方有條淺淺、歪斜細痕的女子。這一碰不但一身的腥,家人也跟你一起受罪。你的妻子鎮日垂淚。一對子女總是驚慌地瞅著你。從那之後,事情開始傾滑,你的運勢、你的營計都快速地崩毀。好像天上有個誰瞧你不順眼似的。或者其實那個女子是瘟神?她將你的一切都推倒?都推到事物的盡頭?你搖搖頭。荒謬。生活實在是太強大了。所以你胡思亂想。
山花公子說:「那條蛇,可是價值九十五塊實金。」
九十五?你皺了眉。一塊實金就夠一家四口過上一年衣食無缺的日子。現在,九十五?你的眼神從你的眼睛下緣抬起來。你凝視著山花公子。你說話了:當真?九十五塊實金?
山花公子舉起手,向天,表示絕非嬉鬧。
有這麼便宜的事?你不免懷疑。但它是樁好買賣。你追問詳情。
「據說『天機府』的鎮派之寶是條墨綠色的小蛇。牠丟失了。」
活的?
「對。是活的。為什麼這麼重要我不清楚。但總之他們開出了那個價碼。」
是什麼時候的事?你得知道現在起步會不會太晚。
「晚點就要正式宣布了。我打我爹那兒曉得的。」
「山花世家」一向與「天機府」交好。你曉得。這一來,你就得把握住這段時間。你繼續壓著山花公子問更細節的部分。你得到的消息如下:那是一條長僅成人手臂的蛇,無毒,全身墨綠,愛吃兔肉。據說在其地盤後頭的「莫測山」,因受到驚嚇而滑出該府一名女子的把玩,此後就不見蹤影。「天機府」當然發動過尋找,滿山遍野的找。不過什麼都沒有。你慶幸他們沒有。你不在乎那條蛇為什麼那麼重要。你只知道,那筆錢你要定了。
你甩下一句話給山花,說是會連本帶利還你欠他的借款,就走了。
你飛快移往「莫測山」。你想著要怎麼勾引蛇。你擅長的除了劍法,還有一特殊能力:可以光靠手掌的感應就找出事物的去向。這也是你賴以維生的。比起你名震江湖的「一劍天下枯」,你的這個本事反倒更能替你討生活。武藝就像是文人的學問只能做來豐饒性靈,讓你不至於枯竭在生活底,讓你稍稍能維持住某種不為人知曉的什麼,鮮辣活蹦你麻木的心。
肉身輕盈吧……你想。武藝是輕盈的技法。讓人生輕盈,讓死亡也輕盈。除此之外,無他。你很瞭解這個。而你也明白,生活是重的,重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肢體上,無有鬆動的重。宛若無形巨石。所以你不把你劍的技能當作你的核心。
你花了三個小時奔至「莫測山」。你的腳程不算慢。你先在外圍調理好一會兒,這才踱入。但你立即發現有個動靜在你的視線以外。你二話不說,人一翻,已藏入一旁的樹後。
你仔細觀察、聆聽。你挖出現場的異常。你很快地辨識到幾條人形閃現在路徑兩側。似乎在翻找。人數不少。你悄聲掩進。你在山徑的這一邊探向那一頭。你瞧見一種標章黏在搜尋者的右臂:一個紅色的圓圈,裡頭有個白色的字,是「人」,但下方的捺、撇都已逸出圓圈。看來「天機府」頗想省下這筆費用。消息不假。他們正用長棍輕撥草叢。路旁隔一間距就有幾塊兔肉。你得避過他們。
你伏低身子,往山上移動。你需要到高一點的地方。你的特殊技能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你沒有發出任何會惹出注意的聲響。你簡直像是條鬼魅。風與山猶如在你之中。你多年磨練不輟的身法而今全派上用場。在你為營生計的各種任務裡,你總是不乏遇見極大凶險的機會,除了劍法的勤於修練,能夠為你換得脫逃生機的輕功更是不可或忘,尤其你還加強了身法的部分,務求大處的輕功也能兼得小部的身法之妙。
所以你到了一處斷崖。而無人知曉。
你觀望一下,確認蹤跡沒人。你翻開你的左手。你凝視著那上頭的黑暗。
黑暗,是的,黑暗。左手掌心處,是密密麻麻的掌紋,緊密到了沒有間隙,宛若在一張白紙上畫滿線條,重複、疊合,交錯的極致。活像是一團黑暗事物攀在那兒。你從以前就很忌諱讓人看見你的左掌。那像是某種黑暗的標記。標記著你之於他人的異常。你厭惡這個。所以你總是小心翼翼,不讓人曉得你這隻被說是江湖百年難得一見、名為「千尋」的怪掌。即使你的確倚靠這隻手找到無數珍貴的事物。
你手臂伸前,五指分開,將掌心朝外露出,對著山下。
你的眼睛並沒有閤上。但你的眼神正消失。像是死了一樣。
某種隱微的、不易知覺的顫跳與蠕動發生。你從來不知道當你那樣做的時候,掌心那團黑色的東西有什麼變化?多年下來你肯定有什麼「活動」。譬如扭曲的一張臉或者一窩蟲,之類的。你想想都覺得可怕惡心。你愈來愈熟悉也愈來愈能察覺那些細瑣如蟻行的動靜。但你一點都不想要明白。你寧可從來不知道你的掌心有些什麼。你只要那個能夠幫你謀生即可。
不同於武藝。若是劍術能幫你生活無憂,你也許會樂得摒除你的手掌。你會很情願埋葬你的怪異。但你對劍的天賦只能幫你解決別人的威脅與加害。誰都不敢惹你。只因你的劍術獨樹一幟,且無人能破、能敵。
但。不過。然而──那個,並不能餬口。你得養活你的雙親、你自小失明的弟弟,還有停留在七歲那一年的妹妹,你的妻子和小孩。即使有人喚你貪心劍客你也不在乎。你只想著怎麼樣給家人一個溫飽。而你的原則,不允許你以你的劍牟取某種利益,那其實也是你的家訓:不濫殺。那麼你的選擇就很有限。你只能倚靠你的特異:你的手。唯其如此啊……
你摒除雜念,一心一意地感受、捕捉。瞬間有個全景刺入你的腦海。你躍居在你之上。眼前的景致凝縮為一暗色地圖。山在你的裡面。一個、一個的事物都清晰無礙地進來,以點的形態浮現。顏色逐漸褪離。你在一個沒有色澤的世界。不。還有灰跟綠,以及紅。你在你的腦海裡,推進、後退。每個點都承載了一個什麼。你呼吸。你把辨識力集中在會動的事物上。不動的點被黑暗覆蓋。你前進到暗紅的點上。像是有根無形的針,你可以操作。你讓針刺進物體裡面。你讓那個「內容物」跟你的認知結合起來,你判斷那是不是那條蛇。一切都隱微的、幾不可辨別。但你很快就退出來。你在灰綠的背景裡繼續找下一個點,再進行穿刺,再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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