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總有些恍惚的時刻,我會想起那個跨世紀倒數時分,跟老友費文一起坐在台大醉月湖小橋階梯,輪流開口禱告來迎接人類史上新紀元,末了她木著臉遞給我一封印著台大字樣的古典信箋,書寫相交八年的世紀末感恩,「今天在這個人類史上重大的日子,我們的友誼所標立的意義是遠超過跨世紀這字眼所能刻量的。」

(八年。當時我們怎麼就看起來好長了呢?為什麼到現在,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卻仿如屈指一刻?)

清宵如水的夜晚校園,標誌逝水流年、匆促錯身的世紀關口,宿舍清蕩一空,平日盤旋散步的民眾也囂散於各商圈,我們兩個怪伶伶老靈魂正好肆無忌憚向上帝告解。

屏息、倒數。

壓抑、爆裂。

倒數五秒結束我們躍然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宣告願望都要達成,像是「我要當學者」、「我要忘記某某」之類的,(竟沒有一個願望是要有錢),再一起去彼時還沒退流行的MTV館,挑部沒營養的片子看窩著看。

舊世紀終結。

文明初啟。

彼時我們還在流長揣度,一九九九會不會是世界末日?如果就這樣死去,一定要向所愛的人都傾心吐意。

還有,願我們永遠彼此相愛。

世紀末年,我們讀了曹麗娟小說《童女之舞》,都特喜愛最後的短中篇〈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寫一群流離徬徨的女同志故事,老友就形似主角費文;那年老友費文交往三年的鍾愛女友選擇了男人,費文癡癡纏連,女友也難以割捨,於是她倆從戀人轉成一對摯親友人,甜蜜蜜互喚昔日暱稱,手拉手相愛無求,眨著無垢的雙眼對望至今。小說從主角費文月經決堤開始,白髮多出幾根,她驚覺自己「沒有長大就要老掉了」。

朝如青絲暮成雪。屬於我們的長大,來得很晚,面臨失去所愛而後要畢業了的尷尬處境,如此惶惑無辜,我們二十幾歲就怕透了時光流逝,晚熟如我們在還來不及長大的時候隱約間有種即將要老掉的感覺。「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讌賓客,眼看他樓塌了。」老友費文喜歡老氣橫秋地吟誦這幾句,有次顫巍巍對我說:「妳也走吧,就讓我徹底地失去吧。」

橫豎我們,根本無法得知明天會是甚麼樣的世界,她不知道,她的學者夢至今未竟,痛定思痛把精力全都耗在一場接一場的公職筆試,多情應笑她早生華髮;新戀人依然杳然,舊女友已婚依然和她手拉手思無邪,隔了多少個山岳始終世事兩茫茫。我不知道,越長大越衰老竟也越懵懂,想要記取的那些無法抹滅純淨恆一無二,始終無力不使之嗆上遭逢的劫灰,結果

發過誓要珍視逾恆的,最終竟都混濁了。橫豎我是無從辨知的,就像好多好多事一樣,我要一直問別人意見,然後尾隨那些答覆而忽悲忽喜,毫無主見,像隻牽著線的木偶娃娃,一推就順勢倒下,一擰就牽動表情哭泣。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

一咬牙,「我不知道」,這句話後面最好別加驚嘆號,雲淡風清的句點就好抑或什麼都不要加,這樣會撇得更清。笑一個吧,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為某方面雖敗猶榮,一事無成且算是懷才不遇的孤意詩情,唯想到張愛玲說的成名要趁早,冷不防被賞個大巴掌。

〈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中一再提到後來成為某年奧運主題曲的“Return to Innocence ”這首歌,反璞歸真,「喝—咿—嗨—呀——嗨—嗨—呀」反覆播放到主角費文胃酸想吐,勢不可擋的生命力道唱絕了我們的青春,後來這首歌因版權爭議而絕版,所發韌的原住民之「飲酒作樂歌」則成總統大選族群融合廣告歌。從奧運到總統大選,咳,我們始終幼嫩而滄桑,至今老友費文依然吊著書袋,我仍迷離於迫切需要肯定的自我形象,老友,任你我嘔心瀝血,過盡千帆皆不是,說到吐了繼續機械化啟闔乾枯雙唇,何不裝啞緘默?

當年我們早衰,現在我們晚熟。

總有些時刻,我們會想到那個迎接新世紀的倒數時分。青春無敵,時間的詭譎性也無敵,不知不覺耗損無敵;明明我們夜間夢見天使,醒來彼此相愛,卻要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才發現,常常彼此都只是一個人在受傷,一個人砍倒一棵樹,一個人說謊與承當。

總會有些恍惚的時刻,回過頭來,滿臉淚水溫暖如最初。

而我們將模糊感知,一切會足以抵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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